“麻煩各位小兄弟,如今天熱,把他們就地葬了吧。”
關策的聲音還有些顫抖,但神經卻繃緊,他努力向前走了兩步數着人數,等數到最後一個時,突然笑了。
他知道陳京觀猜對了,所有農戶都在這,少了的,隻有劉郴。
“關知州,少将軍讓問問說劉郴在不在?”
此時的平蕪也趕來了,他後面跟着董輝。
兩人一看面前的景象,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語氣也柔和了許多。
“少将軍猜得沒錯,劉郴此刻,應該在向左疆奇讨賞了。”
關策說着,整個人就慢慢卸了力氣,他背靠着一棵樹蹲了下去,好像這幾日的神氣隻是昙花一現,綻放過了,他便要永遠歸于寂靜。
“煩請兩位兄弟替我向少将軍傳達我的歉意,辜負他跑這一趟。如今人證物證都沒了,這案子也就結了。我過幾日會進京請罪,萬不會搭上少将軍的前程。”
關策說話時滿是頹唐,平蕪不知道怎麼安慰,可他身後的董輝卻沖上前去揪住了關策的衣領。
“你說搭不上,他們就不會牽連京觀了?他們費盡心機想治他的罪,卻找不出他的一點不是。他明明知道這事難辦可還是來了,他屁股都沒坐熱你讓他回去?他回去說什麼,說自己才不配位,還是向威岚坊那位叩頭認罪?”
董輝手上的力氣大,再加上本就比關策高大許多,此刻關策被他拎在空中更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他臉上的淚還沒擦幹,嘴裡隻好一遍遍說着“那我能怎麼辦”。
“大男人哭什麼哭,人死了不想着報仇,在這裡哭喪頂什麼用。”
董輝到了氣頭上,語氣愈加激烈,不過他沒注意到旁邊的平蕪臉色也變了,但他如今也能裝得住事了,深吸了一口氣上去勸阻董輝。
“董将軍先放下他吧,”平蕪的手輕輕拍了一下董輝的胳膊,眼前的人也就松了勁,随後他扶住關策,臉上擠出一點安慰的笑,“關知州,事情還沒到窮途末路的地步,我們回去與師兄再做商議。畢竟劉郴還在,賬冊也在,更重要的是,您還在。”
關策聞言依舊低着頭,但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反而是董輝聽到平蕪這番話有些愣神。
平海的事情他是從陳京觀寄來的信上知道的,陳京觀說平蕪好像真的長大了,那時候他沒理解這句話,如今倒是真的看見了。
等着關策由身邊的士兵扶着往回走時,董輝走到了隊伍後頭找見平蕪,有些猶豫不知道怎麼開口。
“董将軍是覺得我變了?”
平蕪說話時沒看董輝,他視線瞧着地上的草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路邊的花。
“是覺得你長大了。”
平蕪聞言笑了笑,擡頭的瞬間董輝聽到了他的輕聲歎息。
“原來,長大是這個滋味,真不好受。”
說罷,平蕪拍了拍董輝的肩拉着他一起跟上了前頭人的步子,董輝沒再說什麼,伸手握了握平蕪的手。
他們一起将那些人葬下,關策又為那些農戶念了景州方言的悼詞,可回去時他與董輝不免因為剛才的事情多了幾分尴尬,腳步也就放慢了許多,幾乎與陳京觀一同到了客棧。
陳京觀在離開關策舊宅後一個人去了景州幾個茶坊。
他一開始找了幾個大的店鋪,試着嘗了一下,的确是貨真價實的龍井和毛峰,可是他無意間去了幾個開在巷子裡的小店,倒是證實了他的想法。
隻是無一例外,這些小店隻做大宗客戶的生意,聽聞陳京觀是阙州來的,都十分熱情的介紹自己家的茶葉。
陳京觀嘗了幾種茶葉,以他從小與父親品茶養成的習慣來看,那些茶農為了渾水摸魚,在炒茶的時候縮短了時間,同時沒有給予茶葉足夠的沉澱時間,這就讓他們本地産的綠茶在初入口是有了龍井的苦澀。
單說制作過程,這縮減後的用工已然能省下不少銀子,再論茶葉的品種,景州的也遠比不得遙州專供富賈的那些。
如果上下打通,這其中的暴利可想而知。
那茶鋪老闆見陳京觀很有興趣,就開始示意他自己可以壓低價格,陳京觀和他推脫了幾番,基本以市價三成就買到了。
他最後留了“黃三餘”的名字,讓茶商送最新一批茶去自己在阙州的宅院,臨走時又單獨拿了一包,說是這幾日品嘗用,那茶鋪老闆沒起疑,笑眯眯地送他出去,最後還暗示他若是喝得好,還可以再便宜。
“試試吧。”
陳京觀将袖袋裡的茶葉扔到桌上,房間裡的其他人就圍了過來。
關策對飲茶的這一套很熟悉,就先為自己倒了一杯,他嘗過兩種不同的茶葉後,發現了不同。
可是其他幾個沒有喝茶習慣的人喝着,隻剩下面面相觑。
“所以他們的茶葉,不往遙景内部賣,為的就是讓外地一些不懂裝懂的人借着遙州茗茶的名聲來炫耀,但實際上他們根本喝不出差别。”
陳京觀抿着嘴,心底裡卻不得不說一句絕妙。
這茶下層的喝不起,上層的不屑喝,唯餘中間這些想顯着面子,卻又沒有裡子的人對它趨之若鹜。
其實要不是他們在茶農的茶稅上做了手腳,陳京觀倒對此喜聞樂見。
“那他們怎麼能知道這茶好的?”
關策說着,又喝了一口那個假冒的茶,他更是覺得差别甚大,便下意識撇嘴。
“如果有一日我在家宴上誇了這個茶,恰巧又有幾個想要來巴結我的,你說他們會不會借機抓住這投其所好的機會,這便是故事的開端。”
看似是小把戲,可一環套一環,衆人再看這手中茶湯時,隻覺得滿是陰謀詭計。
“劉郴的父親應當是為了讓兒子升官,便跳上了左疆奇的賊船,畢竟買過一次,第二次就更輕車熟路。不過他沒想到左疆奇不同之前的刺史,他的野心遠不止于此。”
陳京觀歎了一口氣,有些唏噓,“他不隻是想偷梁換柱,更是想貪墨茶稅。對于前者劉郴可以置若罔聞,但是他作為市買司司丞,茶稅,就是經他手辦的。一旦東窗事發,他會是首選的替罪羊。”
此刻的關策倒吸一口涼氣,他再看陳京觀時,眼睛裡滿是欽佩。
“但是左疆奇能毒殺劉啟,勢必不會放過劉郴。劉郴以為他交出茶農就能換一個生機,可這隻會讓左疆奇覺得他是個搖擺不定的人,他可難說劉郴不會供出自己。”
說到這,關策也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可正當他想要立刻動身去尋劉郴時,卻被陳京觀攔下了。
“你知道他在哪?”
關策搖頭,而陳京觀輕笑了一聲。
“那就等他來找我們,若他活不下來,權當是他為那幾條命賠罪。”
陳京觀說這話時語氣冰冷,關策一時間以為他變了個人,可下一秒陳京觀又笑着看他,招呼他過來。
“關知州家中以前也是種茶的吧。”
關策點頭,他想過陳京觀會查自己。
“那就拜托知州去說動你那些叔叔伯伯,法不責衆,他左疆奇不能屠城吧。”
關策聞言不禁咽了口唾沫,接着他又聽陳京觀說道:“不過你那些親戚,可也是受益者。你要想好了,你的官路,或許是他們的血路。”
陳京觀這話一出,屋裡的衆人全看向關策,關策在目光的注視下愣了片刻,突然開口道。
“景州有句古話,人該如茶,清清白白。他們忘了根,我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