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郴,陳京觀冒死從府衙後院救出來的市買司司丞。
陳京觀那日将人交給平蕪後就沒有再去看過他了。
其實他那日的話對陳京觀有所觸動,不過他想着劉郴有腿傷,況且自己還救過他一命,他應當是放心了,便沒有在醫廬設置守衛,隻是讓平蕪時不時去看看。
可劉郴還是跑了,并且在臨走時撬開了關策家偏門的鎖,帶走了那些茶農。
“那些人為何如此信他?”
陳京觀此時不急着找人了,他們這些本地的農戶一旦想跑,這山地丘陵全是藏身之處。
隻是他有些不解,自己既然已經救下了他們,又有什麼原因能讓他們逃跑。
“劉郴原是景州大茶商劉啟的長子,他父親為他買來的司丞一職,為的也是方便他們家從中獲利。後來左疆奇上任,劉郴就成了他的人。如果按您的說法,我覺得這些茶農也是知道内幕的,那個收購價,怕也是假的。劉郴怕事情暴露就跑了,那些茶農估計也是受其鼓動。”
關策說着,陳京觀隻是默默點頭,而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便問道:“那知州是如何尋到他的?”
“他自己來報官的。”關策說完頓了一下,“我發現了茶稅問題後一直在私底下打聽,可奈何我手裡沒人,便用了幾年才收到些零碎的賬目作為證據。我有一日去他家茶鋪買茶,他突然将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本冊子。那是他這些年從左疆奇處收到的所有回扣。我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做,而他也沒解釋。”
關策說起劉郴來,語氣帶着些許可惜,但随即又繼續道:“不過他父親一年前突然染病去世了,現在想起來,就是葬禮沒多久他來找的我。”
關策的話有些零散,不過對于陳京觀來說足夠了。
他擡頭望着窗外的太陽估摸着時辰,然後對着關策說:“等下我的人來,麻煩您帶着去尋一尋,我隻怕那些茶農,是劉郴的祭品。”
陳京觀的話讓在場的人陡然生出冷汗,關策望着他愣了片刻,立刻下樓去找人,而他剛下樓就遇到了從雍州過來的董輝。
董輝受了陳京觀的命令,便将帶來的三千人交給關策,下令他們分散開去尋人,而自己上樓去找陳京觀。
“你還有什麼想法?”
董輝一見陳京觀便問道,而陳京觀抿着嘴半天沒說話,他旁邊的平蕪有些内疚,董輝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寬慰。
“我想着,得去找找東亭的舊人了。”
說罷,陳京觀起身欲往外走,路過平蕪時低聲說了一句“不怪你”。
起初平蕪沒聽清,後來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立刻跟了上去。
陳京觀口中的東亭舊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江阮向來神出鬼沒,除卻他主動現身,一般很難在某處尋到他。
但陳京觀仿佛已經吃透了江阮的想法,出了客棧就騎馬往關策家的院子跑去,平蕪和席英跟着他一言不發。
等他們到了,果然看見那院門大敞,而江阮一個人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曬太陽。
“你知道多少?”
陳京觀沒有打算說些客套地話,他覺得此刻江阮能主動來找自己,勢必是已經牽扯其中。
“這件事和我無關,但是我在遙州,也經營茶坊。”
江阮看到陳京觀并沒有打算起身的意思,反而将自己又往椅子裡挪了挪,此時陳京觀正擋着他面前的陽光,他說話時還帶着些埋怨。
“左疆奇在遙州的生意,是與你往來?”
江阮聞言搖了搖頭,小聲說了一句:“愛喝茶的又不止我一個。”
陳京觀沒理他的裝傻充愣,他盯着江阮的目光裡出現了幾分冷意。
“那你來是?”
江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問題,便緩緩從椅子上起身,陳京觀稍向後退給他讓出位置,那一瞬他看到江阮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今早我在邊界發現幾具屍體,我想着應該是你要的。”
他這話一出,倒是驚了陳京觀身後的平蕪。他本就有些責怪自己沒看住劉郴,此時聽到那些農戶因自己而死,便又低下了頭。
“你去告訴董将軍,讓他帶人去邊界尋,記得帶上關策,讓他看看劉郴在不在其中。”
平蕪領了命令,也顧不得收拾自己的情緒,便轉身出發。
等他走後,江阮又看了看陳京觀,等着他繼續發問,可陳京觀卻好似沒這個意思,作勢也要離開。
“你為何要管這個閑事?”
江阮的聲音在陳京觀背後響起,陳京觀腳步沒停,但嘴裡應他。
“因為我是南魏的将軍。”
陳京觀的回答讓原本帶着笑的江阮輕輕抽動嘴角,眼睛稍稍眯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過他覺得陳京觀還會再來找他,便又惬意地坐在躺椅上,隻是心思卻不全在此處了。
另一邊的關策也像是猜到了什麼,帶着董輝朝邊界走去。
他平日裡不敢自己過來,如今有了平遠軍壯膽,他走起來倒顯出幾分威風。
其實遙州在最開始原本也是南魏的土地,但是百年前南魏祖皇帝派了人一路向東開疆拓土,那一群人後來有了自己的心思,就在都定口安了家,而後一些被南魏皇室流放的人也開始往東遷,漸漸的東亭這個國家就出現了。
起初他們隻是在無人區做标記,但畢竟土地是有限的,而那時的東亭遠比不上南魏。等着人一多起來,大家便都紮堆在了南魏邊界。
南魏自古就講求以禮治天下,而且算起來他們也與東亭人是同根同源,東亭建立政權後要求分割遙景平原,同時卻又主動向南魏臣服,提出以此為界永不與南魏起争執。
對于一個新國家的主動示好,當時的南魏皇帝欣然接受了。
那時的北梁還未出現,西芥也還是遊散牧民,他南魏一家獨大自然不可能長久,于是那份協議就簽了百年。
可這世間的事,又有誰能真的預料。
關策在邊境線上走着,甚至還有些近鄉情怯。
他是土生土長的景州人,也是村子裡第一個中了舉子的人,他當時放着京中吏部郎中不做,跑回家去做知州,為的就是保護這片他成長起來的土地。
他明白茶稅對于茶農的意義,也明白景州對于南魏的意義,可越是清楚,就越無力。
他如今四十好幾,尚未娶妻,在官場上搓磨半生。他原是那一批中榜之人中頗有前途的,可事到如今,他在這知州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
“知州,那裡好像有人。”
他身邊的巡防兵對他很是客氣,來報告時對他的禮數很周全。
關策有些不太習慣,但是還是應了一聲跟上了那士兵的腳步。
他剛走近一看,便架不住又紅了眼眶。
那地上躺着的,全是他費力從左疆奇手裡救下的茶農。其中有個母親懷裡抱着孩子,那孩子脖子上是紫紅色的手印,怕是當着母親的面活活掐死的。
“知州,這……”
那士兵見關策微微發抖,想要伸手去攙他,卻被關策擺手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