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觀和蘇清曉沿着原路往回走,不知是不是各懷心事的緣故,這條路好像比來時更長,陳京觀的每一步都邁得沉重,好似有一雙手拉着他讓他不要向前。
他知道,這雙手是他自己。
“不知黃掌櫃能不能……”
“掌櫃!”
蘇清曉的話還沒有說完,二人便被不遠處的平蕪出聲叫住,他氣喘籲籲地朝陳京觀跑來,站定後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
“不急,你慢些說。”
陳京觀用手撫了撫平蕪的後背,蘇清曉從随身的褡子裡拿出水壺遞給平蕪。
“人找到了,找到了。”
平蕪猛灌了兩口水,陳京觀笑着問他:“誰找到了?找到誰了?”
平蕪深吸了一口氣,“林含章,找到了。”
陳京觀擡頭,平蕪對上他的眼睛暗暗點頭。
“走,帶我去看看。”
蘇清曉沒有理會二人遮遮掩掩的目光,他伸手拍了拍平蕪,快步朝清泉樓走去。
他們離開了小一個時辰,官府的人将清泉樓上上下下搜查了一番,又找到幾具被橫梁掩埋的屍體,陳京觀過來的時候刻意避開了從樓裡出來的衙役。蘇清曉看了他一眼,側身擋到了他面前。
“您就是蘇大夫?真是多虧了您啊,不然這傷亡我可擔不起。”
陳京觀剛準備貼着牆朝醫廬走,一個看上去形似縣老爺的人扭動着肥碩的身軀從手下背後竄出來,他舔着臉想要與蘇清曉握手,蘇清曉指了指身上的血迹,那人悻悻地退了回去。
“大人客氣,我也就是恰巧落住清泉樓,不然應當和您一個時辰來。”
蘇清曉語氣裡的輕蔑和責問不掩半分,可眼前的縣令絲毫沒有動氣的迹象,他笑着應,“縣衙事務忙,我也是一早收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蘇清曉不再理會縣令的話,他轉身示意陳京觀先走,可二人還未動身,背後的縣令又突然開口。
“那位便是黃掌櫃?诶呀,方才沒看到您,是下官失敬。我聽說是您的人先發現這清泉樓走水,也是您的人幫着傷員撤退,不知,您為何會比本官消息還要靈通?”
縣令眯着個眼睛越過蘇清曉,橫插在他和陳京觀中間,平蕪想要上前阻攔,陳京觀擺了擺手讓他放松。
“在下黃三餘,見過大人。”陳京觀恭敬行禮,給那縣令臉上的得意火上澆油,“大人所說屬實,确實是在下派了夥計來清泉樓談生意,偶然間突遇走水。我手下的皆是純善之人,不會放着人命不管,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們做了這等大事。”
陳京觀壓低腦袋,盡量掩飾自己的面目,可縣令并不打算就此作罷,他随着陳京觀的動作彎下腰,想要一窺究竟。
“竟是如此,那黃掌櫃和手下倒都是俠義之士,我佩服。”縣令裝模作樣地朝陳京觀抱拳行禮,“不過,您說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我聽聞,您是南魏來的客商?這年頭你跑到我遙州,很難不讓人多想啊。”
縣令若無其事地撫着自己渾圓的肚子,那兩條眉毛順着他搖擺不定的眼神上下起伏。
“是,在下阙州茶商。不過至于您說的巧,我倒不以為意,縣令大人的意思是在下若再遇到這樣的事應當袖手旁觀,否則被當作賊喊抓賊之人審問是我活該?”
縣令的臉慢慢紅了,他輕咳一聲整了整衣冠,久經官場之人自然不會被這三言兩語吓退。
“黃掌櫃說笑,我哪裡會冤賴好人,隻是這清泉樓是我遙州數一數二的酒樓,人員管理嚴密,出入的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失火對我遙州來說可是一大損失,下官也是盡責查辦。”
陳京觀笑着應和了兩句,作勢要走,那縣令便用手勢下令自己的人圍住了陳京觀,頗有一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
“縣令如此,是打算拿了我回去交差嗎?”
陳京觀無奈地笑着擺頭,朝那縣令走近,他雖未着佩劍,可隻是這兩步也足以讓高居廟堂的縣令震顫,他微微向後傾着身子,拉遠了自己與陳京觀的距離。
“如若可以,黃掌櫃随我去縣衙一趟,查清楚了自然請您回來。”
縣令說着就要叫人縛了陳京觀,倏忽間,一聲輕笑止住了所有人的動作。
“要論巧合,我豈不是更巧,要不縣令大人也連帶着将我帶了去?順便把我的醫廬架在你府衙裡,那地方寬敞。”
蘇清曉嘴角的弧度凝結在臉上,他伸手按在衙役的刀柄上,那衙役不知所措地望向縣令,縣令混沌的眼珠在眼眶裡轉了三圈,終于又回到了蘇清曉身上。
“蘇先生說笑了,即是您的朋友,下官自然信。”
說罷,那縣令擺了擺手撤走了擋在陳京觀面前的人,為他留出一條通往後院的路。
“你先去,我再與他說兩句。”
蘇清曉壓低身子貼近陳京觀,陳京觀猶疑了片刻帶着平蕪朝後院走去。
“師兄,你與蘇大夫是舊相識?”
陳京觀點了點頭,“算是。”
“算是?”
“少時認識,後來我也不知道我認不認識他了。”
蘇清曉笑着回答縣令,那縣令臉上的笑意漸濃,試探着問道:“那想必,也是樓主的朋友?”
蘇清曉點頭,“算是。”
……
蘇清曉走後,他的夥計看顧着醫廬,席英做不了什麼,瞧着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幾個剛被喂了湯藥的住客便主動與她搭話。
“姑娘,你是蘇大夫的朋友嗎?”
一個大娘側着身子将席英叫過來,席英端了一杯熱水放在了大娘的床鋪旁,還沒等她開口,鄰鋪小夥子就嬉笑着說:“我瞧着蘇大夫很信任她,怕是……”
那小夥子笑着,席英周圍的人也随着他一同起哄,席英懶得解釋,可這小夥子的話點出了席英心裡的疑惑,她也很好奇這位蘇大夫為何會如此信任自己,這分明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看起來陳京觀應該與這位蘇大夫是老相識,可是席英從未聽陳京觀提到自己認識這麼一位大夫。
席英想着,突然憶起自己與陳京觀去濟州為霜栽尋藥,陳京觀也是突然離開,再回來時便帶着已經準備妥帖的藥材。
這位蘇大夫是益州的?可席英覺得他說話和陳京觀很像,他應當是南魏人。
當時席英全部心思都放在霜栽身上,霜栽本身所帶的謎團讓她忽略其他的人和事,也是為此,她忽略了那支發钗可能不是簡單的禮物。
那其他的呢?如果陳京觀上次尋到的藥材真的是這位蘇大夫給的,那麼他的出現是不是也太巧了?
“姑娘,姑娘!”
席英的回想被大娘的叫聲打斷,席英往大娘的床鋪走近了些。
“怎麼了?”
大娘伸手招呼席英往自己身邊貼近,席英不喜與人親近,可她雖然覺得别扭,也照做了,她一手撐着床沿,微微将身子傾斜靠近大娘。
“蘇大夫是個好人啊,他來遙州小一個月,就住在這清泉樓,每日給沒錢看病的窮人免費診治,他這的藥材都比尋常鋪子便宜些。”
大娘說着,扭動着想要起身,席英将墊在她身後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給大娘找了更舒适的位置。
“我看着你與蘇大夫不大相熟,可你是我瞧見第一個得到蘇大夫信任的。你别看他每日笑眯眯的,你與他相處久了就能感覺到了,他身上帶着殼,你瞧不見他的真心。”
大娘歎了一口氣,下意識拉住了席英的手,席英抿了抿嘴想要抽出來,卻又覺得不合适,便咽了口唾沫任由大娘牽着自己的手。
“诶,人老了就喜歡拉着人說話,姑娘你别嫌煩。我隻是瞧着你親近,想多和你說兩句話,我們家姑娘要是活下來,也就你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