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關太子,康熙一下朝就知道這件事了。
康熙盯着暗衛呈上的密折,指尖在"赫舍裡氏"四字上反複摩挲。朱砂禦筆懸在空中,遲遲未落。
"查。"他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從僖嫔父兄的姻親故舊查起,看他們與索額圖府上有無書信往來。"
李德全躬身應是。
"太子近來常遇見僖嫔?"康熙又突然問道。
"回皇上,上月十五在禦花園,前兒在慈甯宮後殿..."李德全翻着起居注,聲音越來越低,"
康熙手中的密折在燭火下泛着冷光,暗衛的字迹工整而克制:"僖嫔父兄近半載未與索額圖府上往來,唯索額圖之弟索倫泰曾于上月借賞菊之名,邀赫舍裡氏三房嫡次子過府一叙。"
朱砂筆在"索倫泰"三字上重重圈了個紅圈。
"賞菊?"康熙冷笑一聲,将折子擲于案上,"十月末的菊花,倒是開得巧。"
敬嫔的鹹福宮裡,墨香淡淡。她端坐在案前,一筆一劃地謄抄着《宮規》,筆鋒端正,連朱砂标點都描得一絲不苟。宮女輕手輕腳地添了盞燈,她頭也不擡,隻擺了擺手示意退下。
而儲秀宮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僖嫔的指甲在宣紙上刮出幾道淩亂的痕迹,墨汁暈染了大半張紙。她煩躁地将筆擲在案上,對身旁的宮女厲聲道:"再去打聽!皇上今日到底見了誰?"
宮女還未應聲,殿外突然傳來李德全尖細的唱報聲:"聖旨到——"
僖嫔猛地站起身,鬓邊的金菊步搖劇烈晃動。她看着李德全手中那卷明黃聖旨,膝蓋一軟,竟忘了行禮。
"僖嫔赫舍裡氏,心思不純、冒犯上位。"李德全的聲音在殿内回蕩,"現褫奪封号,貶為庶妃,遷居北三所。"
"不......"僖嫔——不,如今該稱赫舍裡庶妃了——她踉跄着上前,"李公公,我要見皇上!我是仁孝皇後的族妹,皇上他......"
旨意宣讀完畢,殿内死寂一片。赫舍裡庶妃癱坐在地,看着宮人們手腳麻利地開始撤換殿中陳設——那些金器、玉飾,都将随她的封号一同被收回。
而鹹福宮中,敬嫔——如今是完顔貴人了——手中的筆微微一頓,一滴墨落在紙上,很快暈開。她輕輕将筆擱下,對傳旨太監福了福身:"臣妾領旨。"
當夜,北三所迎來了它的新主人。赫舍裡庶妃看着斑駁的牆壁和簡陋的床榻,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曾在禦花園"偶遇"太子,那時孩子奶聲奶氣地叫她"僖娘娘"。
月光透過破舊的窗紙,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遠處隐約傳來宮人們議論的聲音:"聽說索倫泰大人今兒個也被申饬了......"
赫舍裡庶妃攥緊了手中唯一帶出來的金簪子,簪尖刺入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
……
内務府的朱漆冊簿上,原本工整排列的八位嫔位名單,如今已被朱砂劃去了兩道。秦德安捧着新拟的儀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五頂嫔位金冊在陽光下泛着冷光,比預期少了兩份。
"再檢查一遍。"他低聲吩咐手下,"僖嫔...不,赫舍裡庶妃和完顔貴人的那份禮器,都撤下去了?"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點頭:"回總管,連她們繡墩上的雲紋都刮幹淨了。"
風聲傳得極快。永和宮外,幾個低位嫔妃遠遠望見伊爾哈的儀仗,立刻退到道旁福身,額頭幾乎貼到膝蓋。伊爾哈目不斜視地走過,隻在經過儲秀宮時略頓了頓——那裡大門緊閉,檐下的鐵馬叮當作響,像是誰在無聲嗚咽。
惠嫔那喇氏在延禧宮修剪花枝,聽到消息時剪子"咔嚓"一聲,将開得正豔的海棠齊根剪斷:"可惜了,原本還想着冊封禮後找僖嫔妹妹讨教繡藝呢。"
榮嫔正在教三公主認字,聞言隻是微微一笑,将《千字文》翻過一頁:"來,咱們學這個'慎'字..."
冊封禮前夜,内務府最終呈上的流程單格外簡潔。秦德安親自捧着五份金冊去乾清宮請康熙過目時,皇上正在教太子寫"明德"二字。
冊封禮之後不久,皇後的預産期就到了。衆人的目光都在永壽宮,不知道她會不會再生下一位嫡子。
永壽宮的檐下挂起了避邪的五毒幡,朱紅宮門日夜不閉,太醫院的院判輪班值守,連煎藥的爐子都支在了廊下。各宮嫔妃的賀禮堆滿了偏殿,卻無人敢輕易打擾——皇上已連着三日宿在前殿,奏折都搬到了永壽宮批閱。
伊爾哈站在永和宮的窗前,望着永壽宮方向徹夜不熄的燈火。琉璃捧着安神的茶過來,低聲道:"娘娘,德嫔派人來問,要不要一起抄《平安經》。"
"抄。"伊爾哈收回目光,"用金粉抄。"
她沒說的是,今早去送安神香時,隔着屏風聽見皇後痛極的悶哼——那聲音讓她想起赫舍裡皇後難産那夜,整個紫禁城都屏住了呼吸。
乾清宮裡,康熙手中的朱筆懸在奏折上許久未落。李德全小心地換掉涼透的茶,聽見皇上突然問道:"太子今日的功課做了麼?"
"回皇上,太子爺臨了三頁字,還畫了幅童子抱鯉圖,說是給未出世的小弟弟祈福。"
天剛蒙蒙亮,永壽宮就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伊爾哈被琉璃急聲喚醒時,窗外還挂着殘星。
"娘娘,永壽宮那邊發動了!"
伊爾哈匆匆更衣,連護甲都未來得及戴,便帶着人往永壽宮趕。晨露打濕了繡鞋,她心頭莫名發緊——按日子算,皇後這胎該還有半月才對,再想起曆史上這位鈕祜祿皇後隻做了一年的皇後,伊爾哈連忙起身趕往永壽宮。
剛到宮門,就聽見裡頭傳來嬰兒微弱的啼哭。守門的嬷嬷臉上不見喜色,隻福身低聲道:"貴妃娘娘萬安,皇後娘娘剛誕下一位公主。"
伊爾哈腳步一頓。從發動到生産,竟不到一個時辰?她心頭猛地一沉,還未開口,裡頭突然炸開一陣驚呼:"血——快傳太醫!"
殿内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皇後臉色慘白地躺在層層錦被中,身下的褥子已被浸透,暗紅的血迹正順着床沿滴落。接生嬷嬷滿手是血,顫抖着去按皇後不住湧血的腹部。
殿内血腥氣濃重,皇後的氣息已然微弱。她渙散的目光掃過滿屋子慌亂的人群,最終落在伊爾哈身上。
"貴...妃..."她艱難地擡起手,指尖微微發顫。
伊爾哈立刻上前,跪在床沿握住皇後冰涼的手:"娘娘,臣妾在。"
皇後的唇色蒼白如紙,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公主...托付給你..."
伊爾哈心頭一震,還未開口,皇後又掙紮着補了一句:"别...讓她像我..."
一滴淚從皇後眼角滑落,沒入枕上的金線牡丹紋中。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太皇太後的儀仗到了,可皇後的手卻在這時突然松了力道。
伊爾哈反手緊緊握住皇後尚未完全冰冷的手指,俯身在她耳邊鄭重道:"娘娘放心,臣妾必當視如己出。"
話音方落,皇後的胸口最後微弱地起伏了一下,便再無聲息。
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主站在一旁,嬰兒的小臉皺巴巴的,正睡得香甜,渾然不知生母已經離去。伊爾哈接過那輕飄飄的襁褓,指尖觸到公主溫熱的臉頰,心頭蓦地一酸。
太皇太後的鳳辇在宮道上疾行,清晨的露水打濕了轎簾。蘇麻喇姑低聲禀報:"主子,永壽宮剛傳來消息,是位公主...隻是皇後娘娘怕是..."
老人手中的佛珠一頓,蒼老的眉眼間閃過一絲痛色。她擡眸望向永壽宮方向,沉吟道:"去告訴皇帝,這孩子就交給皇太後撫養吧。"
話音剛落,前方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永壽宮的小太監"撲通"跪在辇前:"太皇太後,皇後娘娘要見貴妃娘娘!"
太皇太後眉頭微蹙。轎簾被風吹起一角,露出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鈕祜祿氏這是...有自己的打算?
當鳳辇終于抵達永壽宮時,殿内隐約傳來嬰兒的啼哭。太皇太後扶着蘇麻喇姑的手剛踏入殿門,就看見伊爾哈抱着襁褓跪在床前,而皇後的手正無力地垂落在床邊。
"皇瑪嬷..."伊爾哈紅着眼眶擡頭,懷中的公主突然"哇"地哭出聲來。
太皇太後的目光在皇後安詳的面容和嬰兒漲紅的小臉之間遊移。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赫舍裡皇後臨終時也是這般,死死攥着保成的襁褓不肯松手。
老人長歎一聲,緩步上前,蒼老的手撫過公主嬌嫩的臉頰:"既然皇後選了貴妃..."她指尖在嬰兒眉心點了點,"這孩子就跟着你吧。"
伊爾哈鄭重叩首,懷中的公主卻在這時抓住了她衣襟上的流蘇,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太皇太後見狀,眼底浮現一絲了然——或許皇後比誰都清楚,在這深宮裡,能護住孩子的從來不是位分高低,而是一顆真心。
殿外,晨光終于穿透雲層。一縷金輝落在公主襁褓上,照亮了皇後臨終前親手系上的如意結——那是用她最後一絲力氣打成的,如今正緊緊纏在伊爾哈的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