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的茶香氤氲,伊爾哈手中的青瓷盞卻頓在了半空。
"梁九功?"她眉梢微挑,指尖在盞沿輕輕摩挲,"皇上竟舍得把他給太子?"
琉璃正捧着新摘的桂花進來,聞言也是一怔:"可是乾清宮那位得臉的梁公公?"
伊爾哈垂眸,茶湯裡映出自己若有所思的眉眼。前世記憶裡,梁九功可是康熙晚年最信任的貼身太監,執掌奏章傳遞、禦前聽差等要緊事務,連皇子們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
"倒是省心了。"她忽而輕笑,将茶盞擱回案上。盞底與檀木相觸,發出清脆的"叮"聲。
窗外傳來保清背書的聲音,孩童稚嫩的語調念着"人之初,性本善"。伊爾哈望向窗外,石榴樹下,保清正搖頭晃腦地對着三公主顯擺學問,太子的明黃小身影則乖乖坐在一旁聽講。
"去把前兒收的那套《千字文》描紅本找出來。"伊爾哈突然吩咐,"要灑金箋的那套。"
琉璃會意:"娘娘是要賞梁公公?"
"賞他個由頭。"伊爾哈從多寶閣取出一枚羊脂玉墜,"把這個添上——就說賀他高升。"玉墜上雕着貔貅,既合太監身份,又暗含鎮邪之意。
不像保清在永和宮幼兒園,隻是零零星星的學幾個字,太子保成在乾清宮跟康熙同吃同住,那可是康熙正經親自開蒙識字。
乾清宮的晨曦還未穿透窗紙,保成已經被康熙抱在了膝頭。禦案上的奏折移開一角,空出的地方擺着特制的描紅本——桑皮紙上的"天地玄黃"四字,每一筆都拓得格外粗重。
"手腕要穩。"康熙的大掌裹住兒子的小手,朱砂筆在硯台裡蘸出漣漪,"這一豎要像旗杆似的,不能歪。"
保成鼓着腮幫子使勁,筆尖卻還是抖成了波浪線。硯台裡映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皇帝束發的金冠微微閃光,太子帽檐上的東珠随着動作輕晃。
李德全捧着茶進來時,正看見皇上握着太子的手批奏折——朱筆在"準"字上描了又描,小太子的鼻尖都蹭上了朱砂。
"皇阿瑪!"保成突然指着奏折上的"河"字,"這個像不像保清哥哥畫的小烏龜?"
康熙的朱筆懸在半空,墨汁滴在"河道疏通"的"道"字上,暈開成個圓圓的太陽。李德全屏着呼吸上前要換奏本,卻見皇上突然輕笑出聲:"是像——不過保成得先學會寫,才能畫給哥哥看。
……
三歲的太子殿下對身邊的一切都很好奇,簡直是個十萬個為什麼。康熙政務繁忙,很多時候他都拿着問題來問伊爾哈。伊爾哈不好正經的教導太子,幹脆叫琉璃準備了空白的冊子,叫他把問題都寫在上面,等康熙有空的時候寫上答案。
永和宮的西暖閣裡,伊爾哈望着案幾上攤開的空白冊子,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
"姑爸爸!"保成邁着小短腿跑進來,手裡攥着片枯葉,"為什麼葉子會變黃呀?"
伊爾哈接過枯葉,指尖在葉脈上輕輕描摹。她本可以随口解釋秋霜寒露的道理,但看着太子亮晶晶的眼睛,還是拿起了毛筆:"保成自己記下來,等皇阿瑪批完奏折問他,好不好?"
小太子立刻爬上繡墩,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筆,在冊子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那是他理解的"葉子"。伊爾哈忍着笑,幫他在旁邊标注"葉黃之故"。
這日之後,永和宮便多了本奇特的冊子。
"為什麼梁九功沒有胡子?"——旁邊畫了個哭臉小人。
最離譜的一頁上畫着個長翅膀的奶嬷嬷,問題赫然是:"人能不能飛?"
琉璃每次研墨時都憋笑憋得手抖,伊爾哈卻認真地将每頁問題編号。待康熙旬休時,她親自捧着冊子去乾清宮,看着皇帝對着"為何皇阿瑪的襪子有洞"的問題扶額苦笑。
"這丫頭..."康熙提筆在"飛人"那頁批注,"可叫朕怎麼答?"
朱砂寫就的答案漸漸填滿冊子:關于胡子的解釋工整肅穆,纏足之弊則力透紙背。唯有"飛人"那頁,皇帝畫了隻振翅的仙鶴,翼尖輕觸雲端,墨色暈染如真。
保成拿到冊子時,第一眼就抓住了重點:"皇阿瑪騙人!這根本不是答案!"
伊爾哈翻開那頁,卻見仙鶴羽翼下藏着行小字:"朕盼保成如鶴,淩雲九霄——但得先學會走路。"
秋風穿過回廊,将童言稚語吹散在宮牆間。而那本越寫越厚的冊子,不知何時已被梁九功收進了太子的百寶箱,與布老虎、九連環放在一處。
晨光透過永壽宮的茜紗窗,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伊爾哈福身行禮時,瞥見皇後搭在扶手邊的指尖微微泛白——那指甲修的極圓潤,卻透着一絲不健康的青灰。
"妹妹坐。"鈕祜祿氏的聲音比往日輕軟,像隔着一層紗。她擡手示意宮女看茶,腕骨從寬大的袖口露出來,竟比上月清減了許多。
伊爾哈接過茶盞,熱氣氤氲間恍然看見多年前的光景——赫舍裡皇後也是這樣倚在鳳座上,孕吐折騰得連鎏金護甲都戴不住。那會兒自己剛入宮,還傻乎乎地獻上酸梅,卻被嬷嬷私下提點"入口之物最要謹慎"。
"娘娘近日胃口可好?"伊爾哈将茶盞輕輕擱下,目光掃過案幾上幾乎未動的蜜餞。
皇後還未答話,貼身宮女已搶着道:"我們主子昨兒進了半碗燕窩粥..."卻在主子一瞥下噤了聲。
窗外傳來小宮女們曬菊花的笑鬧聲,襯得殿内愈發沉寂。伊爾哈看着皇後下意識撫上腹部的動作,突然從袖中取出個荷包:"臣妾新配的安神香,用的是陳皮、蘇葉這些平和的藥材。"
荷包上繡着纏枝葡萄,針腳細密——這是她熬了三夜做的,連穗子都特意用開水燙過三遍。當年沒敢送出去的酸梅,如今化作了一包不會出錯的草藥香。
鈕祜祿氏接過荷包,指尖在飽滿的葡萄繡樣上頓了頓。兩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伊爾哈仿佛看見對方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微光——在這深宮裡,有些憔悴,有些善意,從來都不需要說透。
……
永和宮的燭火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伊爾哈執着一支細炭筆,面前鋪開的宣紙雪白得刺眼。她閉了閉眼,努力回想赫舍裡皇後生前的模樣——不是病榻上蒼白憔悴的輪廓,而是初入宮時,那位在禦花園逗貓的明媚女子。
"娘娘,炭筆容易污手。"琉璃輕聲提醒,遞上一塊溫熱的帕子。
伊爾哈搖搖頭,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炭筆,這是她特意讓内務府從西洋傳教士那兒尋來的。筆尖落在紙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極了當年赫舍裡皇後養的那隻白貓蹭過錦緞的聲音。
線條漸漸勾勒出一個溫柔的輪廓——微微上揚的杏眼,笑起來時眼尾有淺淺的紋路。伊爾哈畫得很慢,每一筆都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記憶中的那個人。
"這裡..."她突然停筆,指着畫中人的唇角,"皇後娘娘笑時,這邊會有一個小梨渦。"
琉璃湊近看了看,小聲道:"奴婢倒記不清了..."
"我記得。"伊爾哈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炭筆繼續遊走,繪出赫舍裡皇後發間常戴的那支金累絲鳳簪,還有她總愛撫弄的翡翠镯子。畫到一半,伊爾哈忽然從多寶閣取出一隻錦盒,裡頭靜靜躺着幾根雪白的貓毛——那是當年皇後養的白貓掉在永和宮的,她一直收着。
"把畫收好。"待最後一筆畫完,伊爾哈輕輕吹去紙上的炭灰,"等太子長大了,給他看看。"
燭光下,畫中的赫舍裡皇後抱着一隻慵懶的白貓,眉眼含笑,栩栩如生。伊爾哈望着畫像,恍惚間似乎又聽見了當年皇後溫柔的聲音:"伊爾哈,你來啦..."
夜風拂過窗棂,燭火輕輕晃動,将她的影子投在畫上,與畫中人影重疊在一起,仿佛時光從未流逝。
炭筆的畫容易糊,伊爾哈特意叫内務府做了相框,把這幅畫放在了裡面。
伊爾哈指尖輕撫過内務府新呈上的紫檀木相框,木紋細膩如綢,邊角處雕着連綿的纏枝蓮紋——這是她特意吩咐的樣式,與赫舍裡皇後生前最愛的翡翠镯子上的雕花一模一樣。
"娘娘,畫放進去就取不出來了。"琉璃捧着裱好的畫小心提醒,"工匠說這琉璃罩子是用魚膠封死的。"
"要的就是取不出來。"伊爾哈接過相框,看着被琉璃片牢牢保護的炭筆畫。畫中的赫舍裡皇後抱着白貓淺笑,發絲間的金鳳簪在陽光下仿佛真能反光。她特意用手指蹭了蹭畫中人的臉頰——炭筆線條果然半點不暈。
相框背面被她親手刻了小小的一行滿文:"??????? ???????"(永遠的銘記)。刻完後想了想,又用護甲在角落劃了道淺淺的爪痕——像極了當年那隻白貓淘氣時在門框上留下的印記。
伊爾哈将裱好的畫輕輕放入一個錦盒中,指尖在紫檀木相框上停留了片刻。她轉頭對琉璃道:"收進庫房最裡層的樟木箱裡,和那對金累絲鳳簪放在一處。"
琉璃捧着錦盒,猶豫道:"娘娘不現在就給太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