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伊爾哈望向窗外,保成正被乳母抱着在院中看石榴花,圓潤的小臉上滿是好奇,"等他再大些,能懂得思念的滋味時..."
她親手在錦盒上系了條杏黃色絲帶——那是太子常服的顔色。絲帶結打得極精巧,卻故意留了個活扣,像是随時準備着被解開。
"等太子來問皇額娘長什麼模樣時,"伊爾哈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你就把這個拿出來。"
風穿過回廊,将石榴花瓣吹落在青石闆上。伊爾哈望着太子伸手去抓花瓣的小手,忽然想起赫舍裡皇後臨終時攥着的那方帕子——上面繡的也是石榴花,隻是被血染紅了大半。
那幅畫最終被收進了永和宮最幹燥的庫房,和幾匹太子周歲時用過的錦緞放在一起。錦盒上的杏黃絲帶随着年月漸漸褪色,卻始終保持着那個一扯就開的活扣,靜靜等待着某個或許會來的詢問。
……
鎏金燭台上,紅燭高燒,映得滿室生輝。伊爾哈卸下沉重的貴妃冠冕,換上一襲家常的藕荷色旗袍,發間隻簪了支素銀簪子。
康熙接過酒杯,指尖在杯沿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兩人目光相接,彼此心照不宣——這些年,他留宿永和宮的次數不少,卻從未越雷池一步。外人隻道帝妃恩愛,卻不知他們之間始終隔着一張屏風,各自安寝。
"今日冊封禮,你受累了。"康熙夾了塊清蒸鲥魚到她碗裡,"朕記得你愛吃這個。"
伊爾哈低頭嘗了一口,魚肉鮮嫩,入口即化。她想起多年前剛入宮時,康熙也曾這樣給她夾過菜,那時她還忐忑不安,如今卻已能坦然相對。
晚膳後,宮人們悄然退下。康熙照例在永和宮留宿,李德全熟練地指揮人擡來禦用的屏風,将内室一分為二。一邊是皇帝的龍榻,一邊是貴妃的繡床。
伊爾哈隔着屏風輕聲道:"皇上明日還要早朝,早些安置吧。"
燭火漸熄,月光透過窗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屏風兩側,兩人各自安睡,呼吸輕緩。這樣的夜晚,在永和宮已不知有過多少次——看似親近,實則疏離;看似恩愛,實則克制。
外人永遠不會知道,大清的皇帝與貴妃,竟是這樣"同寝"的。
兩人正要就寝,外面傳來李德全的通報:“太子殿下想和皇上和娘娘一起睡。”
屏風兩側的燭火同時一滞。
伊爾哈正解到一半的盤扣停在了領口,康熙搭在腰帶上的手也頓了頓。兩人隔着繡有山水的絹質屏風對視一眼,還未開口,殿門已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皇阿瑪——"保成抱着布老虎,赤着腳站在門邊,發梢還翹着一撮沒梳順的呆毛,"兒臣夢見大老虎了..."小奶音拖得長長的,眼眶紅得像小兔子。
李德全在後頭急得直搓手:"奴才該死!太子爺非說要找皇上..."
康熙歎了口氣,彎腰把兒子抱起來。保成立即八爪魚似的纏上去,小臉埋進父皇肩頭,卻偷偷朝屏風後的伊爾哈眨了眨眼——哪裡像是被噩夢吓到的模樣。
"既來了就睡這兒吧。"康熙無奈地看了眼伊爾哈,"叫人再添床被褥。"
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布置時,保成已經滾進了伊爾哈的錦被裡,抱着她的手臂小聲嘀咕:"姑爸爸身上有桂花香..."
屏風終究被撤了下去。龍榻上,保成躺在最中間,左手拽着父皇的衣角,右手攥着伊爾哈的袖子。燭火熄滅後,月光漫進來,照見小家夥得逞後翹起的嘴角。
康熙在黑暗中突然開口:"朕記得表妹怕冷?"
"臣妾..."伊爾哈話音未落,保成突然一個翻身,小短腿橫跨兩人之間,活像隻霸道的小螃蟹。
夜風拂過帷帳,吹散了最後一點尴尬。遠處傳來三更的梆子聲,夾雜着李德全壓低的訓斥:"今晚的事誰敢說出去..."
保成在夢裡咂了咂嘴,無意識地往溫暖處拱了拱。帝妃二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替他掖被角,指尖在月光下短暫相觸,又迅速分開。
這一夜,永和宮的床榻前所未有地擁擠,卻也前所未有地溫暖。
晨光微熹時,康熙已悄然起身。他站在床榻邊,看着仍在熟睡的伊爾哈和保成——貴妃側卧着,發絲散在枕上,而保成則像隻小樹懶似的,手腳并用地扒在她身上,睡得臉蛋紅撲撲的。
皇帝唇角微揚,輕手輕腳地替兩人掖好被角,又用指腹抹去保成嘴角的一點口水印,這才轉身離去。李德全提着燈籠候在外間,見皇上出來,剛要開口,就被一個眼神止住。
"讓太子多睡會兒。"康熙壓低聲音,"早膳備些牛乳羹。"
日上三竿,伊爾哈才被琉璃輕聲喚醒。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保成還蜷在她懷裡,小拳頭攥着她的衣帶,睡得正香。
"娘娘,快到請安的時辰了。"琉璃捧着熱帕子候在一旁,"太子爺昨夜鬧得晚,奴婢不敢叫..."
伊爾哈輕輕捏了捏保成的鼻尖,小家夥皺了皺眉,翻個身又睡了過去。她笑着搖搖頭,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今日你留在永和宮。"她一邊梳妝一邊吩咐,"等純禧和三公主來了,看着他們仨玩。"頓了頓,又補了句,"把前兒做的布偶老虎收起來,别讓保成瞧見。"
琉璃抿嘴一笑:"奴婢曉得了。倒是太子爺醒來若找皇上..."
"就說皇阿瑪給他留了功課。"伊爾哈簪上支點翠步搖,鏡中映出她含笑的眉眼,"要他把昨兒夢裡的大老虎畫出來。"
窗外,幾隻麻雀在石榴樹上叽喳。保成在睡夢中咂了咂嘴,仿佛在回應什麼。永和宮的清晨,就這樣在靜谧與期待中緩緩展開——三個小家夥即将到來的嬉鬧聲,似乎已隐約可聞。
永壽宮的朱漆大門半掩着,伊爾哈剛走到廊下,便聽見裡頭傳來僖嫔赫舍裡氏刻意壓低卻仍顯尖利的聲音——
"......要我說啊,貴妃娘娘入宮四年竟無一兒半女,昨夜好不容易侍寝,偏還被太子殿下攪了局,可真是......"尾音拖得長長的,滿是意味深長的譏诮。
殿内霎時一靜。
伊爾哈搭在琉璃腕上的手指微微收緊,護甲在袖中硌得掌心發疼。她立在原地未動,透過雕花門隙,瞧見惠嫔那喇氏正低頭撥弄茶盞,榮嫔馬佳氏盯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出神,德嫔烏雅氏則慢條斯理地撫平膝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皺,宜嫔放下茶盞對着禧嫔露出看蠢貨的表情——竟無一人接話。
端嫔董佳氏絞着帕子縮在角落,臉都快埋進領口裡了。倒是敬嫔完顔氏輕笑一聲,接了話茬:"姐姐說得是,這宮裡啊,有些人就是沒這個福分......"
話未說完,殿門突然被推開。伊爾哈款步而入,裙裾紋絲不動,仿佛方才什麼都沒聽見。衆人起身向她行禮。
"本宮來遲了。"伊爾哈沒叫起,隻是低頭看着剛才說話的敬嫔和僖嫔兩人。
僖嫔臉色煞白,強撐着笑道:“娘娘哪裡來遲,嫔妾們也剛到……”。
見他們這樣子,伊爾哈也覺得無趣,揮手免了禮。
殿内熏香袅袅,鈕祜祿皇後扶着嬷嬷的手緩步而出,明黃鳳袍上的金線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她神色平靜,目光卻如霜刃般掃過衆人,最終落在臉色煞白的僖嫔和敬嫔身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本宮方才聽聞,"皇後聲音不疾不徐,卻讓滿殿嫔妃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有人對貴妃和太子出言不遜。"
僖嫔手中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敬嫔則猛地擡頭,嘴唇顫抖着想要辯解。
皇後擡手止住她未出口的話,護甲在案幾上輕輕一叩:"僖嫔赫舍裡氏、敬嫔完顔氏,以下犯上,冒犯貴妃與太子,罰俸三月,禁足抄寫《宮規》百遍。"頓了頓,又補了句,"抄不完,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最後一字落下,滿殿死寂。
僖嫔踉跄着跪下,發間的金簪歪斜到一邊:"娘娘明鑒,臣妾隻是......"
"隻是什麼?"皇後突然輕笑一聲,"隻是覺得本宮耳背,聽不見那些閑言碎語?"她轉向敬嫔,"還是覺得太子年幼,便可任人議論?"
敬嫔伏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後背的衣裳。
她們哪敢輕辱太子,不過是想着看貴妃熱鬧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