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夫人捏着箋紙的指尖微微發顫。她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這類私密之事,便是民間也多是口耳相傳,哪會有正經筆墨記載。可箋紙上"天癸""遺精"等字樣墨迹猶新,分明是要編成冊子的架勢。
這東西伊爾哈自己也能寫出來,隻是她平白無故的搞出一本書來太不合理了。還是叫佟家收集完,到時候伊爾哈再根據現代醫學增減一些内容就好了。
"隆科多上月結識了位蘇州來的大夫..."佟佳夫人将箋紙就着燭火焚了,灰燼落進茶盞裡,"最擅調理婦人氣血。"
臨别時,佟佳夫人忽然想起什麼:"三房的老姨娘...早年收過幾本陪嫁的秘戲圖..."
"燒了。"伊爾哈截住話頭,護甲在案上刮出細痕,"我要的是濟世救人的學問,不是那些腌臜東西。"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又留了飯,伊爾哈才叫琉璃将人送出去。佟佳夫人起身告退時,伊爾哈親自将她送到殿門口。
"額娘慢走。"她聲音溫和,指尖輕輕拂過佟佳夫人袖口沾的一點糕點屑,"天冷,讓琉璃給您添件鬥篷。"
琉璃捧來一件銀灰色貂絨裡子的披風——是内務府新制的款式,領口繡着細密的纏枝紋。佟佳夫人摸着那柔軟的絨毛,眼眶微熱:"娘娘自己留着用才是..."
"我這兒不缺這些。"
佟佳夫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卻又很快壓下。她最後看了眼殿内——案幾上還擺着用過的茶盞,青瓷碗底殘留着半塊沒吃完的山藥糕。
"下月..."她猶豫着開口,"下月隆哥兒生辰,若娘娘得空..."
"我會記得。"伊爾哈打斷她,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叫廚房給他蒸碗長壽面,多放兩片冬筍——他從小就愛這個。"
佟佳夫人怔了怔,眼圈突然紅了。她匆忙低頭行禮,轉身時鬥篷在青石闆上掃過一道弧光。
……
伊爾哈的冊封禮結束後,内務府開始操辦嫔位的冊封禮。宮人們有些唏噓,沒想到以前的安嫔娘娘還沒等到冊封禮,人就這麼沒了。
内務府的太監們擡着新制的嫔位金冊走過長街,朱漆托盤上明黃色的綢布被風吹得微微掀起一角。幾個年長的宮女站在廊下曬冬衣,見到這陣仗,不約而同地放輕了捶打棉花的動作。
"聽說德嫔娘娘的承乾宮是最好的宮殿……."
"敬嫔娘娘的冊文還是李翰林親筆寫的呢……"
閑話說到一半突然斷了。拐角處,兩個小太監正費力地搬着個蒙灰的樟木箱——那是去年就給安嫔備下的金冊匣子,鎖扣上"鹹福宮"三個字還嶄新如初。
老嬷嬷們互相遞了個眼色。其中一位摸了摸袖子裡安嫔賞過的銀镯子,終究沒敢拿出來。風卷着碎雪掠過宮牆,不知哪間偏殿的窗紙破了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新晉的宜嫔抱着手爐從回廊經過,繡鞋踩過青磚縫裡一截褪色的紅繩——像是從哪個宮人腕上掉落的吉祥結。她腳步未停,隻在轉角處稍稍側目,看了眼鹹福宮緊閉的朱門。
那門上嶄新的銅鎖,正映着内務府太監手中金冊的冷光。
……
保清正趴在永和宮的石榴樹下,專心緻志地用樹枝捅螞蟻洞。五歲的小團子穿着杏黃色棉褂,後腦勺的小辮子随着動作一翹一翹。忽然一片陰影罩下來——康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手裡還拿着本《三字經》。
"保清。"
小身子一僵,樹枝"啪嗒"掉在青磚上。保清慢吞吞轉身,仰起臉露出個甜膩膩的笑:"皇阿瑪..."眼睛卻滴溜溜往院門口瞟,明顯在找逃跑路線。
康熙的意思不可違背,保清一定得去上書房讀書,住所也要一并搬到阿哥所去。伊爾哈隻能請旨先準備好住處和學堂,伴讀和師傅也要細細挑選才行。
永和宮的西暖閣裡,伊爾哈正伏案疾書,宣紙上密密麻麻列着阿哥所的一應安排。
"東廂房要向陽,窗紙多糊兩層,保清最怕冷。"她指尖在紙上輕點,"書案矮些,他個子還沒長起來。椅子要帶軟墊——上回他坐硬木椅,半刻鐘就嚷着屁股疼。"
延禧宮裡惠嫔也在為跟着兒子去阿哥所的人選細細斟酌,以後這些奴才跟在他身邊的日子比自己要多得多,一定得選個忠心可靠的。
窗外傳來"哒哒"的腳步聲,保清抱着個布老虎沖進來,腦門上還沾着草屑:"佟娘娘!我不要住阿哥所!"小臉皺成一團,"那裡沒有太子弟弟,也沒有石榴樹!"
伊爾哈拉過他,用帕子擦掉他鼻尖的灰:"保清不是說要當大将軍?大将軍都要會讀兵書的。"見他癟嘴要哭,又壓低聲音,"姑爸爸給你尋了個有趣的師傅——他會用沙盤排兵布陣,還能拿木偶演長坂坡。"
保清的眼淚頓時收了回去,眼睛亮得像星星。
三日後,保清住的阿哥所煥然一新。書架上除了《千字文》,還擺着彩繪的《山海經》;窗邊挂着串青銅風鈴,是仿軍中所用的鈴柝所制;就連硯台都特意做成虎符形狀——康熙來看時,盯着那方"兵符硯"看了許久,最終什麼也沒說。
開蒙那日,保清被乳母抱上書凳時還在踢騰小腿,卻見新來的師傅從袖中掏出個精巧的檀木匣子——裡頭躺着五六個穿着盔甲的小木人。
"今日我們先學'軍'字。"師傅将木人在沙盤上一字排開,"等阿哥會寫了,就教您擺八門金鎖陣。"
保清的小手立刻抓住了毛筆。窗外,奉命來"監督"的李德全踮腳看了一會兒,悄悄回去禀報:"皇上,大阿哥方才寫壞三張紙,還...還非說墨點是埋伏的弓箭手。"
康熙正在批奏折,聞言筆鋒一頓,朱砂在"勤學"二字上暈開一片紅霞。
永和宮的庭院忽然安靜了許多。
從前保清在時,石榴樹下永遠吵吵嚷嚷——小木劍劈砍枝葉的"啪啪"聲,追逐打鬧時踢翻花盆的"咣當"聲,還有他扯着嗓子喊"太子弟弟快來"的清脆童音。如今,隻剩下純禧公主和三公主兩個小身影,偶爾蹲在樹下翻花繩,或是安安靜靜地給布娃娃梳頭。
太子保成偶爾會來,但許是沒有保清他自己跟兩個姐姐玩不到一起去,他待不了多久就會被回去。
伊爾哈站在廊下看着,手裡還捏着保清昨日從阿哥所捎來的紙條——歪歪扭扭的"想佟娘娘"四個字,旁邊畫了個咧嘴笑的小人兒,墨點濺得到處都是,倒像是他從前玩鬧時沾上的泥點子。
琉璃捧着新做的桂花糕過來:"娘娘,三公主嚷着要去找大阿哥..."
"讓她等等。"伊爾哈折好紙條收進袖中,"等保清背完《千字文》,自然就回來了。"
一陣風吹過,空蕩蕩的秋千輕輕晃了晃。純禧公主突然仰起臉:"佟娘娘,我教三妹妹認字好不好?就像保清哥哥教我那樣。"
伊爾哈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跑亂的劉海:"好。"
……
晨露還未散盡,永和宮的青磚地上已跪了一溜瑟瑟發抖的小太監。保成騎在一個瘦弱的小太監背上,小手揪着對方後領,正興高采烈地喊着"駕"。那小太監努力的在庭院裡爬行,換取太子爺的歡心。
淩霜急得直搓帕子:"娘娘,今早太子爺從禦花園回來就鬧着要玩這個,奴婢實在攔不住..."
伊爾哈指尖一顫,茶盞蓋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保成。"她放下茶盞,聲音比秋風還輕,"過來。"
小太子聞聲擡頭,臉上還帶着興奮的紅暈。可一看到伊爾哈的眼神,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慫,立刻蔫巴巴地從"馬背"上滑下來,小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姑、姑爸爸..."
"誰教你這個遊戲的?"伊爾哈拿帕子擦他掌心的灰,動作溫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瓷器。
太子見狀,立刻将人賣了:“是小喜子”。
秋風卷着枯葉掃過永和宮的台階,小喜子跪在青石闆上,額頭抵着冰涼的地面。他原是内務府最末等的灑掃太監,因着生得眉清目秀,又識得幾個字,才被撥來伺候太子。可乾清宮裡,仁孝皇後留下的舊人如銅牆鐵壁,他連太子跟前奉茶的差事都撈不着。
"奴才該死!奴才原想着..."他偷瞄着伊爾哈繡着蘭花的裙角,聲音發顫,"太子爺這些日子總念叨保清阿哥,奴才就想給太子爺解悶..."
保成躲在伊爾哈身後,小手攥着她的衣帶。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記得方才騎在小喜子背上時,對方谄媚的嗓音:"太子爺放心,奴才比真馬還穩當..."
伊爾哈指尖輕叩案幾,目光冷冷掃過跪在階下的小喜子。那太監抖如篩糠,額上冷汗涔涔,張嘴還想辯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