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下了,出了船室的喬治娜望向對岸。
船上的踏闆已經搭上了海岸,朝前是城主的附庸民的村莊,鐘塔伫立在村莊的中心,人與牲畜都已沉入夢境,隻有它在靜默的夜裡記錄着不為人知的事件的起始與結局。
而迷宮城,迷宮城現在已經很近了,在村莊休整片刻,等到早上租一輛馬車不需要一個小時就能抵達坐落于島北面的迷宮城。
“怎麼樣?”已經上岸站在汲水木桶旁的希爾達問道。
“他們吃飽喝足之後已經‘睡着了’。”喬治娜說。
“很好。”老婦眯眼微笑,“來,姑娘下來吧。你可以回家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們,金币事後我會送到你的住處。”’
喬治娜一隻腳踏上與海岸連接的木闆,但另一隻腳沒有馬上跟上,她擡起了頭,看着北方的迷宮城。
從這個方向看與從海港那邊看的景象截然不同,海對岸的迷宮城宛如馱着螢火飄搖在波濤上的浮舟,而在這裡,在岸上,迷宮城才是真正的主人,它是紡錘狀的,城牆線條如鋸齒,憑着這項設計,在數百年前它抵禦住了異教徒人七十船大軍的圍攻。但說迷宮城是紡錘狀的也隻是因為依照地圖所示它應該是紡錘狀的,而在這裡所生所長的人,絕不會用這樣的詞語描繪它,迷宮城就是迷宮城,它高大無比,足以遮擋天空,寬闊無比,足以攔截海浪,城向着陸地的一面綴滿了鼓風機、鳥妖的瞭望所、以及城裡居民建造的巨型搭架台,使這遮雲蔽日的巨大石牆仿佛挂滿醜陋獎章的巨人的胸膛。
回家?
喬治娜惹不住笑起來。
人并不是唯一會笑的動物,笑的動作原本是動物們呲牙威脅敵人的手段,人是在用其表達了千萬年的敵意之後,才學會用這副唇齒盛上欣喜與悅納。
而現在,名為希爾達的老婦當然能從少女原始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住自己喉嚨的笑容中讀出那古老的含義。
老婦握緊了法杖,可已經太晚了。
他們的四周已經騰起了熱浪。
喬治娜高舉法杖,袍子被熱風吹得鼓起,獵獵作響。
火焰在空氣中的爆裂聲裡誕生,它們為狂風鍍上金紅的顔色,盤旋呼嘯席卷眼前的一切。
景象先是扭曲,彼此擠壓,而後它們的色彩也無法維持,互相沾染,最終被火焰一并吞噬。
“住手!下賤的髒皮佬!”希爾達尖聲咆哮,驅動法術,試圖使她的景象恢複。
但那都是徒勞,對于法師而言破壞精細的術式比構造精細的術式要簡單太多。
“瘋子……瘋子!”
在老婦暴怒的喊叫聲中鐘塔、村莊、海岸以及那座無比高大,無比寬闊的城都被撕裂!
火焰乘風掠過之後,星空與海浪,以及匍匐在遙遠海岸上的迷宮城突破了法術幻景的遮掩,重新出現。
老婦周遭的景色都已化作濃煙散去,她站在另一艘船上,旁邊原本是木桶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大約三十歲上下,手持貝質法杖,神态畏縮地跑向希爾達身後。
喬治娜腳下的踏闆也恢複它本來的模樣,踏闆的另一邊沒有搭在另一艘船上,而是被法術擡起,虛懸空中,如果她剛剛被蜃氣的幻景所迷惑走了上去,那現在一定已經掉落海裡了。
希爾達狂亂地揮舞法杖,砸開她那艘船上預先存放的陶罐,釋放出裡面預備好的黑霧,打算再次施法。
但海面上他們所在的區域已經驚起了怒濤,這表示,迷宮城的海上守衛已被騷動喚醒。
馬上那粗如成年男子腰腹的肉藤們就要從海面上升起,把膽敢貿然闖入禁區的船拖入海底。
“你他媽的在發什麼呆?”手忙腳亂操縱黑霧的老婦怒喝她身後的男人,“給我動手,殺了她!”
男人雙腿一顫,控制雜碎的陶片浮起,刺向喬治娜。
但陶片來到喬治娜眼前一個身位左右的位置就被無形的牆擋住,掉落在船闆上。
喬治娜擡起左手讓對方看自己手裡握着的東西,那是小小的蛋狀的半自動形法器,可以驅動名為“繭”的透明圓形防護牆。
“廢物!”老婦氣急敗壞地對男人大喊:“反應永遠連豬都不如!我們要因為你死在這海上了!”
“怎麼了,你居然害怕死在這海上嗎?”喬治娜大聲問:“你該瞧瞧你之前的臉,在談起同歸于盡的時候是多麼的享受啊!”
海水拍上船闆,沖散了一部分黑霧。
“說說看吧,你用那要麼背叛要麼一同赴死的謊言蠱惑了多少人?”
喬治娜繼續操縱火焰剿滅幸存的黑霧。
“從來沒打算要留哪怕一個活口吧?有多少膽怯的背叛者在幻影裡走入海裡?有多少無知的可憐人被你們謀殺在床上?”
老婦沒有回答,嘴裡咒罵着沖向她那艘船的槳輪,想要使它動起來,拉開他們的船和喬治娜所在的船的距離。
但是,那也是徒勞。
“沒用的。”喬治娜告訴她,“别忘了我還有一個同伴是精靈,也許他沒有本事自己去迷宮城,但是用法術鎖住你的槳對他而言綽綽有餘。”
數條肉藤已經在喬治娜的身後破海而出,粗壯的肉腕上滿是吸盤,多數吸盤裡含着帶毒的拳頭大小的彎鈎,除此之外還有嬰兒頭一般大的瞳孔浮在透明膠質裡在藤上滑行遊走。
老婦也不再咒罵了,她咬牙把已經吓趴的男人拖到自己身旁,操縱破碎的木闆和陶盤形成守衛的屏障。
“你想要什麼?”希爾達問。
肉藤就在喬治娜身後,卷住了船的欄杆。
“我們,”喬治娜強調這個主語,“要你兌現自己的承諾。”
“要麼把我們送上岸。”
“要麼我們會把你殺了,就像你自己預言過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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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喬治娜每每回想起那日的經曆都要慶幸。慶幸他們的好運?或者一些沒來由的急智?不,最要慶幸的是那個老妖婆的自大。
自大到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全局,自大到以為能用恐懼完全拿捏住另一個法師,自大到沒有用任何手段監視船室,因此她不知道在米赫爾和裡昂“入睡”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鍋裡的水被倒空,留在底部的杏子已經煮爛,露出透明絲線一般的物體。米赫爾戳着它們問道,“這就是引蟲的幼蟲?”
“對,”喬治娜說,“我想她已經吃了女王引蟲,你再吃掉這些,她就是能對你施展催眠術的‘王’了。不過她下的引蟲量很大,吃下去人很快就就不省人世,沒辦法作為正常的傀儡操縱。她的目的應該是想通過催眠壓制你的所有感觸,讓你在被‘處置’的時候不會因為痛覺醒來。而酒和面包裡應該已經下了安眠藥,防止我們阻撓她。”(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