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赫爾跟着兩人順着滑軌向前，通道頂部和側邊的窗很快出現了猴子的身影。

那是一種精瘦的長着聊勝于無的球一般短尾的棕色生物，身形和成年男子差不多大，隻是四肢更長，除了臉和手掌腳掌還有鼠｜蹊中央，身上其他部分都是略顯蓬松的毛發。它們沒有毛的臉是粉紅色的，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但臉上一道道又深又長的皮膚褶皺，又使人想到時日無多的老者。

猴子們從樹上跳下來，四肢着地落到通道頂端，與米赫爾他們一上一下，以同樣的速度前行。

他們将一大半貨物取下來，打開藥罐讓藥水化作蒸汽淹沒所有的吃食，水果和火腿在可以催生肌肉與抽長骨骼的霧氣裡互相擠壓翻滾。

攪拌數次後，他們将混合好的食物隔着鐵欄送進圓廳裡。

亞摩斯吹着一個古怪又碩大的陶笛，聲音高高低低，米赫爾認出了那獨特的節奏，是矮妖用于增幅催眠術的曲子。

而猴子們，它們合着節拍，一波一波跳下來，取走自己的那份食物，而後攀着鐵欄離開。

取食的隊伍不可思議地工整又有序，偶有争搶和撕扯也馬上會被拉高的笛聲制止。

米赫爾注意到，即使發生了争奪，也沒有任何一隻猴子用嘴去咬自己的同伴。

無論是雌獸還是雄獸，仍挂在母親身上的幼崽，或者臨近“出貨”的半大的青年。

“你們是怎麼篩選的？”米赫爾向來不喜歡亞人甚至于動物配種，覺得這沒什麼樂趣，僅僅是為了更飽滿的吃食，更靓麗的毛皮，更趁手的武器便要給柔弱且短壽的生命平添折磨，但這裡的猴子們太過規矩，沒顯出一點野獸的天性，讓他多少有些吃驚地問站一旁的喬治娜，“次品就在這兒，還是送出去再處理。”

“就在這兒，”喬治娜回答：“那圈毒沼澤又不隻是防止它們逃跑用的。不合格的直接丢進去，負責這塊的老頭子覺得這樣最省事。”

“……那其他猴子不是都會看見嗎?”

“是啊，那段日子，每天林子裡的哭聲在城裡都聽得見……但是嘛，别看亞摩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的催眠術倒是我們這兒最頂用的。”喬治娜冷冷地說：“有他在，它們睡一覺，醒過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米赫爾若有所思，看着猴子們一個個回到樹梢上，安靜地啃食浸透藥水的食物。

“接下來去地面上，”喬治娜對清點剩餘的食物的亞摩斯問道，“發完剩下的我們今天就可以收工了吧。”

“還早呢，讓你帶班的沒有告訴你嗎？”矮妖把一串香腸扔回拖車上，“再等一會兒。”

喬治娜皺眉，但還是停下了動作，開始等待。地面起了微微的震動，有個暗影從另一頭過來了，沒多久，巨木枝葉間的陽光混合着塵埃澆亮了一副隔着黑色毛發也能看到糾結肌肉的身軀，以及那身軀上的臉。

那是一張過于像人，又過于離奇的臉，那臉沒有鼻梁，額上像是被長久的沉思刻上了深深的紋路，吻部略微突出，嘴巴以一種不愉快的弧度向下彎曲。

巨猿用後肢和前肢的指節行走，緩慢地向三人靠近。

它貼近了亞摩斯，兩個身影，一大一小，對比過于強烈。

“我們不用過去？”米赫爾不由得問，畢竟那頭巨獸看起來用小指頭就能摁死亞摩斯。

“沒那個必要，”喬治娜說：“看着吧。那就是矮妖們的王牌，活的‘戰車’。”

巨猿安靜地看着比自己拳頭高不了多少的矮妖，用指尖輕輕點了點矮妖的肩膀。

亞摩斯放下了陶笛，就地坐下。

巨猿也跟着他的動作朝後坐下。

“它叫伯特，是這裡‘戰車’種的首領。曾經被送到了矮妖本土，然後又被帶回來。”喬治娜告訴米赫爾，“它是由亞摩斯養大的。”

亞摩斯從衣兜裡摸出幾塊彩色的東西，巨猿掀起嘴皮呲了呲牙，随後将手展開，亞摩斯把那帶顔色的方塊放在它的手上。

巨猿低頭将方塊舔進嘴裡。

“那是下了引蟲的糖，可以增幅矮妖的催眠。”喬治娜說。

吞下糖後，巨猿伸手點點亞摩斯的衣兜，又點點亞摩斯的手。

起初米赫爾以為伯特在乞食，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不是那麼回事。

巨猿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拎起矮妖的手，輕輕晃動。

每每矮妖想用手做什麼動作，巨猿的手指就馬上松開，随後它會前後搖擺身體再次呲牙，似乎在用那缭亂的牙齒展示一個惡作劇般的笑容。

就這樣樂此不疲地反複了數次。

簡直像是……幼犬在懇求它的飼主與自己玩耍一般。

着實難以想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敢相信，這般強悍的身軀裡居然栖息着如此稚态的靈魂。

“喏，懂了吧，這才是催眠術真正的威力。”喬治娜淡淡地說：“它們的子女，它們的兄弟姊妹，它們真正的父母和父母的父母都為了這群矮妖死在試驗台上和中央大陸的炮火下了，但它們不明白這些與矮妖的聯系，它們依然把亞摩斯當作自己的父母，它們——”她皺嘴沒能說下去。

米赫爾有點恍惚。

他想自己大概能猜到喬治娜接下來想說的話。

它們依然全身心地信任他依戀他。

在亞摩斯的示意下，伯特張開嘴發出一種低聲吼叫。

林子又再次騷動起來，但猴子聚集在一起的叫喊截然不同，那是一種并不雜亂的波動，巨木的枝葉與地上的土壤一同微微震顫，看不見的波紋漸漸地朝着一行人所在的空地彙攏。

很快米赫爾就可以看到它們的的模樣了。

與伯特同種的巨獸們正回應着首領的呼喚，從林子的某處趕了過來。

它們都如同伯特那樣，是強悍但不可思議地安靜的生物。

從林子深處現身之後便默默地找到位置坐下，幼獸要麼貼着母親，要麼三輛成群互相玩着一種看來毫無威懾力的摔跤遊戲，它們緩慢地彼此扳倒，一方把另一方壓在泥土上，喉嚨裡傳出咕咕咯咯的嬉笑聲，而成獸則沉默地分派食物，用粗大的手指撥弄着香腸和面包蟲，不過最多的還是水果，這裡面做母親的要更加細緻一些，會把爛了一點的的蘋果放到一邊，塞給自己的孩子光鮮完整的那一個。

可很多巨猿沒有動作，母親們重新将自己的孩子摟回懷中，呆呆地看着亞摩斯。

有隻小獸從同胞中間擠出來，好奇地靠近喬治娜和米赫爾，但它的母親沖到兩個法師面前，将孩子扯起來，嘴裡低嚎着也不知是發怒還是惶恐地掃了一眼法師，然後拉着孩子退回到了樹影的深處。

“這不對勁。”喬治娜擰眉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