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品收貨站在整個城市的最邊緣,是連老鼠都鮮少來光顧的地方,這裡空曠、安甯,最适合逝者安眠。
所有的機櫃和與之相連的人腦,都在老鐵的照顧下有條不紊地運行着,習涿終于有時間連上了華高特的手環,開始翻看過往的檔案數據。
無論習涿做什麼,李十三都會不聲不響地跟在他的身後,李十三總能提前預知到他的需求,卡着恰當的時機,遞上恰當的東西。
習涿看似得到了他要找的答案,可在答案揭開的時候,又帶出了更多的謎團。
李十三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駐留着,但在他雜亂如麻的思緒裡,卻如何也找不到一個用以追溯的開端。
“這是怎麼回事?”
習涿看着面前數量驚人的人腦提取記錄,一時間滿是疑惑,包括已經上傳完成的失蹤人口檔案,都遠不止是現在這一間機房内的人腦數。
“難道是樣本質量不匹配,有無效樣本嗎?”習涿下意識又問了一句。
“不是。”李十三回答,“是因為,隻有定期更換人腦,才能保持最鮮活的創造力。”
一份又一份陌生的檔案從習涿眼前一一閃過,每一份檔案上都有一張對應的人物照片,照片上的他們也曾經鮮活過、明豔過。
習涿終于控制不住地直接大喊了出來,近乎于哀鳴地嘶吼,隐忍而暴怒的呼吸摩擦着喉嚨,口腔内很快有了腥澀的味道。
長久的靜默被遠方傳來的巨響打破,那在連枝街區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的極現分公司大廈,轟然倒塌。
太陽穿過漫長的陰霾,終于,無遮無攔地照耀在了這片土地上,白日裡的霓虹街區,也有了不一樣的風景。
李十三從大廈倒塌的方向收回目光,看着習涿低聲說:“我出去一下。”
習涿深陷在複雜的情緒裡,聽完隻麻木地點了點頭。
李十三走後,習涿便自己一個人守在手環旁,等待着所有資料篩選後的結果。
他臉色算不上好,整個人的樣子也有些吓人,老鐵識趣地一瘸一拐悶頭紮進了廚房,不敢來打擾他。
數據即将上傳完成時,一份加密文件彈了出來,根據所占的内存大小推斷,大概率是一份文檔信息。
習涿自知能力有限,将文件在手環内标記好之後,就逃離似的離開機房回到了廢品收貨站二樓。
太陽不知何時墜去了西邊,一片明豔的金黃裡沾染了越來越多的橘紅,雲朵飄浮在粉紫色的天空上,有了更加清晰的形狀。
披着落日餘晖的蘋果樹在溪水的波光中輕舞,雪地裡冷松的氣息仿佛仍停留在鼻尖,眼前二樓的一切還是習涿熟悉的樣子,但當他一步一步走進這裡時,卻恍惚地像一場難以醒來的大夢。
從窗外的蘋果樹上收回目光後,習涿輕歎了一口氣,踱步走到了一排排整齊的架子中間,打開了一個離自己最近的手機。
手機是幾個世紀以前的産物,厚重的屏幕,繁瑣的觸控指令,固定在一片狹小區域裡的高像素屏幕。
屏幕内大多數的圖片呈現方式都是二維的,但卻能很好地定格下局部特征,有點類似于一個複古的智能相框。
習涿找了很久才找到相冊的位置,盡管他已經提前反複做好了準備,但在看到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時,還是愣怔在了原地。
夏日晴朗的陽光下,綠林環繞的籃球場,穿着統一藍白相間服飾的銀發少年一躍而起,雙手舉過頭頂,籃球自手掌間飛出,在陽光下劃出了一條完美的抛物線。
習涿看過這項運動的影像資料,這會是一個毫無懸念的三分球,而投出這個球的人正是他,遙遠時空裡的他。
那該是一所學校,球場上遍布着藍白相間的身影,一連幾十張的照片裡,習涿都找不到李十三的痕迹,隻有他,鏡頭裡隻有他自己。
喝水時的他,擦汗時的他,疲憊時的他,歡笑時的他......
習涿繼續往後翻着,和自己共享同樣面容的銀發少年慢慢長大,進入社會,走入人群,然後,一切都會在某一天突兀地戛然而止,迎着朝陽的銀發少年死在了最年輕的花季裡。
一次又一次。
習涿在架子前緩慢地移動着,從一個接着一個的手機裡,他輕輕地翻過了自己數百年的時光。
數百年的,由李十三記錄下的時光。
他沒有看到過一次李十三在鏡頭裡的樣子,時光裡卻處處都是李十三的腳印,李十三的腳印不在鏡頭内,而在鏡頭之外。
習涿就這樣一步一步踩着李十三留下的足迹,想象着李十三所有的心情,在幾個世紀之後,完成了這次遲來的擦肩而過。
李十三就像是在白晝與黑夜間獨行的影子,任由世間所有的風雨呼嘯而過,依然在黎明盡頭巍然不動地守候着,因為,影子的主人是習涿。
陳列架的最裡端,習涿拿在手裡的手機,開始變成了連攝像頭都沒有的小玩意兒,勉強能夠維系簡單的通訊和文字交流。
他随手點進了一欄寫着「短信」兩個字的功能區:
“習習,你變了,變得好愛笑啊,真好。”
“習習,今天又忍不住去看你了,誰讓......我實在太想你了。”
“習習,蘋果樹今年又結了新的蘋果,我自己一個人怎麼也吃不完,你什麼時候也來幫幫我吧。”
“習習,我今天喝的有些醉了,你看到了肯定又要笑話我。”
......
“習習,這一世,你走的好急啊......我連一點準備都沒有。”
......
而所有短信都隻存在于「草稿箱」裡,沒有一條是成功發出的。
什麼樣的人可以生生世世輪回,都保留着相同的樣貌呢?
什麼樣的人可以遊走在時間之外,沒有衰老和死亡呢?
天漸漸黑了,習涿一直想着自己和李十三的一切,回到窗邊的蘋果樹前坐下,手裡不自覺地拿起了李十三的酒,喝了一大口。
甘苦酸澀的味道流過舌尖,在喉嚨處忽地燃燒起來,翻湧在胃裡,逃竄着遍及四肢百骸,頭腦會私自出走。
習涿向椅背裡沉沉地靠了過去,右手不小心觸碰到扶手上的一處位置時,一道清脆的齒輪咬合聲傳出,接着,對面一側牆壁忽地從中間向兩邊分開,一個電梯口露了出來。
他連上手的酒都忘了放下,直接走了進去。
電梯内沒有按鈕,人一進去便自動閉合,垂直着向下落去,待電梯門再次打開的時候,看到的又是一處令他震驚的角落。
潮濕而黑暗的天地裡,習涿望見了一片用炬火點燃的星空。
巨大的華央地圖上,閃爍的紅線如同滋養生命的血管,在街區與街區之間彼此交錯勾連,炬火就間或燃燒在這些紅線上,照亮整個霓虹街區的地下暗網。
地圖下方的操作台古樸而簡潔,空曠的四周盡是一些亮着些許紅光的昏暗角落,酒精漸漸起了作用,漫無目的閑逛着的習涿,很快,發現了一個魚缸。
這是一尾潔白的小錦鯉,身上長滿了舞動的魚鳍,魚鳍輕盈華美,在水中自由遊動的模樣,就像是在漆黑的夜幕裡飛翔。
習涿停在魚缸一旁,看着小錦鯉在水中遊來遊去出了神。
忽然,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聲響,頭重腳輕的習涿不知是絆倒了什麼東西,手中的酒瓶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身形踉跄着就要向一側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