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盞盈初初聽聞對手不是唐旸,心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還是收斂神色,先行禦劍飛出落在擂台上,威風凜凜的模樣引來衆多目光。
她現下代表的是崔家,任何時候都不能落人口舌。
有另一道身影同樣輕巧地飛上來。
是方才在抽簽之時見到的那個清瘦少女。
比之崔盞盈豔麗的外表,少女清麗如同田間小溪,尤以那雙沉着鹿眼,印象令人深刻。
崔盞盈不着痕迹打量對方,她若真是與唐旸同為江霁教養的弟子,或許劍術風格也存在一些相似。
她心中既有一絲緊張,來自于台下崔父緊迫的目光,同時卻又生起一絲輕視之心,因她從未聽過江泠風其人。
她才拔出劍,就聽得對面铮亮一聲,江泠風已起好勢,橫劍胸前,是一個防備的姿勢,她認真道:“請。”
崔盞盈心中意外她如此迅捷,心中輕視稍減,再不入流,也是掌門人的弟子,不可随意輕視。
她想起方才演算的種種破招手段,天下一切,唯快不破。
她要先下手為強。
崔盞盈輕喝一聲,執起劍,以衆人難以看清的輕盈步伐,迅疾地沖了上去。
豈料江泠風看她來勢洶洶的劍招,一改防備架勢,腳下一蹬,也一同沖了上來。
雙劍交鋒,隻一瞬,當啷一聲,有一人的長劍脫手,掉在地上。
随後一陣輕呼,有一道纖細身影被擊飛,直接單膝跪在了擂台之外,睜大一雙眼睛,滿臉不可置疑。
不出片刻,會場便傳出仲裁人的聲音:“第一場,江泠風勝,崔盞盈敗!”
滿場嘩然。
衆人也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幹脆利落的比試,皆擡頭看着擂台,滿目驚詫豔羨,都在祝賀勝者少年英才。
偌大擂台,風聲獵獵,江泠風衣衫單薄身影伶仃,姿态卻挺拔如竹,她滿臉淡漠地聽着衆人的稱頌,隻是目光落在崔盞盈身上時,面上難得出現一絲猶豫。
崔盞盈臉色難堪。
她未曾想到就這麼輕易落敗,而且是敗于名不見經傳之人的手裡。
身為修道人,手中佩劍被人打落已是恥辱,而她甚至來不及抵擋便被對方打出擂台之外,再無掙紮的機會。
衆人目光如芒在背,她卻輕易地辨認出來自崔父的那道視線。
崔盞盈咬牙站了起來,肩頭受了江泠風一掌,泛起絲絲疼痛。
她不願在外人流露出任何示弱表情,正想擡頭,眼前便出現一雙不甚好看的手。
虎口處長着薄繭,手掌周邊有細微傷口。
崔盞盈擡眼,便見江泠風雙手托着寶劍看着她:“你的劍。”
她注視了很久江泠風的手,方想說話,她便聽到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重響。
崔盞盈慌張回頭,隻見崔父拂袖而去的背影。
她心中一慌,匆匆抓過劍,含糊地說了一句“多謝”,便奔跑着跑向了崔父離去的方向。
風中遞來旁人的隻言片語。
“崔家也是真沒落了,我還以為這個崔盞盈有多厲害,沒想到一招便落敗,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
“可别亂說,那可是兩招。不過我早前就聽他們大言不慚,放言要重振崔家,沒想到第一場竟這般丢人現眼。”
“……掌門人年事已高,還能培養出這麼出色的弟子,我可聽說了,在岱夫派内已鮮少有敵手了。”
“掌門人之前突然下山,回來就收了一個弟子,會不會是對掌門人人選不夠滿意,準備再選一個啊?”
“唉,其實,唐旸也是不錯了,可惜了,我看不出幾年,這個江泠風便能超越唐旸……”
“你又知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可是聽掌門人親口說的。”
……
崔盞盈眼中氤氲朦胧,她咬牙不讓淚水落下,一路追趕着崔父來到了歇腳的院落。
院落遍尋不見崔父身影,崔盞盈心中更慌,轉頭便見崔家侍從帶着行囊走了出來。
她失控伸手抓住侍從衣袖:“父親去哪裡了?”是不是生她的氣了。
侍從乍被抓住,吓了一跳,知是崔盞盈才松了一口氣,正想說實話,但見她兩眼通紅,心中有些不忍,避重就輕:“……老爺說身體有些不适,先行歸家了。”
崔盞盈眼中浮現失落,手漸漸松開,低着頭,低聲道:“父親是不是不想見我。”
侍從硬着頭皮道:“老爺隻是突然想起有些要事……”他眼見崔盞盈兩眼盈盈欲滴,不敢再說下去,隻快速道:“老爺說了,你可以在這裡多呆上幾日,與别人多領教領教……”他說完似乎也覺得這番說辭實在過于生硬,匆匆找了個由頭離開,僅留下崔盞盈怅然若失地站在院中。
父親不想見她。
崔盞盈輕易得出了話中之意,抓着劍的手無力滑下。
劍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她默然注視劍柄上的“崔”字。
是她将一切搞砸了。
不知過了多久,月明星稀,夜色寂寂,崔盞盈才從房内走出來,站在空寂的院落中,仰頭望着皎潔月光。
白日所受肩傷已被她治好,不再疼痛,隻是她心中還隐隐泛酸。
她關在房内,聽着外頭來往之人稱頌着江泠風是如何勢不可擋地赢下一場又一場的比試,心中不免回想起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崔盞盈多希望自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人,可事實卻是她被輕易地打敗,甚至被自己父親避而不見。
她深吸一口氣,隻覺眼眶快承不住眼淚,想掉頭回房,卻不經意地瞥見了一抹身影。
是白日見過的江泠風。
崔盞盈腳步莫名一頓,停了下來。
明明是她讓自己落敗,讓自己如此丢人,讓她被父親丢下,但她心中有另一個聲音響起,也是自己技不如人,是自己輕敵,是自己……
她隻是偏過頭,硬邦邦問道:“你來幹什麼。”
江泠風未帶佩劍,伶仃站在她面前:“這是治内傷的藥,白日不是有意打傷你,”江泠風攤開手心,是一個潔白瓷瓶,裡頭正散發着清香,她遲疑道:“……也許有用。”
崔盞盈聞了聞,不算多上等的丹藥,但也不點破:“我已經好了。”
江泠風看似與世無争,出手卻是狠辣無情,崔盞盈看見傷口時也是驚了一瞬,白皙肩頭一片淤青,底下筋脈隐隐作痛。
她不願求助别人,治好也是花了極大力氣,才化開淤血。現下隻需好好調養便可。
江泠風眼裡閃過一絲疑惑:“這麼快。”
崔盞盈耐心道:“嗯,我自己治好的。”
江泠風眸中一亮,這是崔盞盈第一次見她眼中如此波動:“你很厲害。”
崔盞盈内心驟然不虞,本來語氣因江泠風主動向她示好有所軟化,可這句不明緣由的稱贊讓她怒氣叢生,她不由得變得刻薄起來。
“你什麼意思?”崔盞盈輕嗤道:“說我崔盞盈技不如人,還是說我崔家人走眼了,竟然選了我這麼一個人,還是你可憐我……”
她越說越激動,襯得潋滟雙眸紅豔,“我确實不如你,可……”
誰料江泠風輕輕搖頭,“我說的不是白天,你能醫好自己,就很厲害。”她看向崔盞盈:“比試之時,我未曾留手,所以出手有些重……”
崔盞盈終于聽出她話中之意,一時之間不知要如何應對。
這個江泠風,說她傲氣,她卻會謙虛稱頌别人長處;說她謙虛,字裡行間卻又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更勝一籌。
良久,崔盞盈才幹巴巴回:“是麼。”
江泠風認真點頭,一雙眼裡滿是誠懇。
崔盞盈算是看出江泠風此人個性,直白得讓人無言以對,一時哭笑不得,人家确實好心來送藥,若是再計較下去,就顯得自己身為崔家人過分小家子氣了。
她吐出一口濁氣,看江泠風默默收回藥瓶轉身欲走,心中驟然升起一股傾訴的欲望:“喂。”
江泠風回轉頭,露出不解的眼神。
崔盞盈卻在此時偏過臉,仰頭看着月光:“還是你厲害,你這麼輕易地把我打敗,你的師傅一定很開心吧。”她苦笑着想起早間父親暴怒的背影,喃喃道:“我該如何才能像你這般……”
江泠風卻打斷她:“為何要像我一樣?”
被打斷,崔盞盈并沒有生出不耐,反而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你……打赢了這麼多人,你師傅不會以你為豪麼?”
對方卻執着道:“那又如何?一定要像我一般嗎?”對方不可思議的模樣,仿佛崔盞盈說出了多荒謬的話。
崔盞盈的傾訴欲被驟然打斷,她也很不解,也不自覺地執拗地争辯道:“為什麼我不能像你一樣?”她垂眸,語氣失落:“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像你這般……”
江泠風靜靜聽着,自言自語道:“像我就是好麼?”
她聽出了江泠風話音的落寞,又不經意想起岱夫派弟子們對江泠風言語若有若無的疏離,頭一次想探尋卻被江泠風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