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風認真望向她的雙眼,一字一句鄭重其事:“我不知你為何這般想,但我知道,人各有命,到頭來,我江泠風從來隻為自己而活,命中該我所得,我不會假手于他人,我不會囿于流言,不會停下腳步,”她眼裡倒映出了崔盞盈逐漸深思的表情,“但我的路,并不一定就适合你走。”
崔盞盈不知江泠風何時離開,她來不及向對方道别,隻獨自一人呆站在清冷院中,久久反刍江泠風那番話。
她自小便練劍,隻因她是劍修世家,隻因她擔負重任,也湊巧她天賦不錯,因此她從未深思過另一條路。
若是放開心懷呢?
她想起了那位高人醫修曾斷言她于醫術方面有天賦,江泠風也親口承認了她醫術高超,她是不是該為自己而活一番了呢?
整整一夜,崔盞盈心中翻騰,有什麼想法呼之欲出,直到天明時,她還是忍住了。
她低頭望向佩在腰間的長劍,她也該回崔家,該重新承擔自己的指責。
她收拾完行囊,正準備踏出院落之時,有一隻雪白信鴿落在她肩上,為她帶來了一封信。
信中是崔母囑咐的話。
“你父親正在氣頭上,先等娘親好好勸勸父親。盞盈,你先别急着回來,可在岱山上多呆一些時日,娘親會着人向岱夫派的人請求照看你。”
崔盞盈看完信,良久無言,隻覺心中最後一塊大石落下。
她擡眸望向朝陽,遠方傳來鐘鼓之聲,又一場比試開始了。
雖然未曾親臨現場,但崔盞盈眼裡已經浮現出江泠風冷淡地站在擂台上,平靜地面對着所有對手的模樣。
不知她今日能打敗多少人。
她突然好奇起來,又回想起江泠風的話。
這是她自己的路。
難道她的路就是打敗天下無敵手麼?
她突然笑出了聲,這是她頭一次如此開懷大笑,明豔的臉上滿是揶揄。
她笑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崔盞盈重新看向腰間的劍,眼中染上了堅定。
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她想想為自己而活是種什麼滋味,她是否能夠探尋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路。
她遙遙看向遠方的比武台,勾起了嘴角,笑容傲氣自矜:“等我回來,江泠風,我會讓你看到我脫胎換骨的一面。”她輕聲祝福:“可别輸了。”
短短數語,她靈敏察覺到了江泠風冷淡外表下露出的一絲孤寂。
也許江泠風也是背負着什麼人的願望才這麼努力吧,但她不悔。不像她,心中不夠堅定,這樣的人,就算打赢了這次大比中的所有人,也難當崔家掌家人的大任吧。
她必須要重新堅定自己的道心。
崔盞盈婉拒岱夫派的挽留,向母親捎去了道别之信,獨自一人走上了遊曆之路。
短短三年,崔盞盈便偶遇那位醫修高人,跟着他一同遊曆各地,收容流浪孤兒作徒弟,治愈各種疑難雜症。
她又回到家中,向父親闡明心中所向,在父親憤懑的目光中,留下自己苦思許久的恢複修為的藥方,在岱山腳下另起門戶開設醫館。
她的醫修之名漸漸響遍天下,崔盞盈以為再也無法得到父親諒解之時,崔母着人送來了那把家傳寶劍,并向她透露崔父的修為正在逐漸恢複。
崔母說:“你父親更希望是你繼承崔家,這把劍先留在你那裡,若你想通了便回來。”
崔盞盈心中落下一塊大石,至少崔父不再反對自己修醫道,隻是繼承崔家一事,她默默地撫摸長劍,也許是遊曆時所見之景觸動到她,她更願意走遍山河去救助苦難,一個崔家,對天下來說,實在太小了。
她想,終有一日,崔父會明白自己的。
而同樣的三年間,江泠風在那次大比上出盡風頭,世間遍知江泠風其名,此後大比總是江泠風拔得頭籌,鮮少有敵手。後來,她又在江霁允許下,獨自一人下山曆練,被掌門人親自贈送佩劍,正式領取了掌門人親傳弟子的令牌,開始和唐旸一同替江霁處理宗門事務。
那時候崔盞盈是何等春風得意,她親自來到岱夫派對着當時炙手可熱的江泠風下了一封戰帖,讓她不準輸給其他人,等她未來成為第一醫修,她便要和江泠風比個高低。
江泠風未作言語,隻是眼中笑意透出她的喜悅。
後來,二人忙于各自事務,名聲大噪,似乎都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誰料,變故一夜發生。
崔盞盈從前來問話的岱夫派弟子口中,得知江泠風因為弑師叛出宗門,現下不知去往何處。
弟子肅容,嚴陣以待:“若崔醫修知道江泠風去向,請務必告知我們。”
崔盞盈怒極想笑,她是最了解江泠風如何待她師傅,普天之下誰都可能殺了她師傅,唯獨她不可能。
此事如此突然,必定事有蹊跷,有人想要嫁禍江泠風。
她要為江泠風讨個公道。
她沒有袒露目的,也沒有動怒,隻點頭應下,後又試探道:“若是需要我幫忙,我也可幫忙檢驗掌門人傷口。”
弟子點頭:“若有需要,必定勞煩崔醫修,隻不過現下江泠風受了重創,她必定急于療傷,崔醫修一定要留心。”
崔盞盈揚袍一笑:“岱夫派可别太小看我了,江泠風想偷襲我,還沒那麼容易。”
弟子再囑咐幾句,便匆匆離去。
待人走後,崔盞盈臉色一沉,咚的一聲回房坐下,目光沉郁。
小七被吓了一跳,探頭探腦:“師傅……”
同為收養來的小八倒是心中了然地往外挪了挪,又喊小七讓開一條道。
小七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挪了挪位置。
崔盞盈心中不耐,站起身來,在房中走來走去,又跺了跺腳,“不行,我要親自上山去看!”随後一陣風似的沖出房門,徑直禦劍飛往岱山。
小七瞪大眼睛對着宛若先知的小八啧啧稱贊。
小八倒是一臉平靜,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道豔色身影,便轉身走向了院中。
春風料峭,崔盞盈卻渾然未覺。
待她落下想上山時,卻被守衛的弟子攔住:“崔醫修,請留步。”
崔盞盈心中焦躁,收劍入鞘,一臉急切:“我方才想了想,覺得掌門人之事有些蹊跷,掌門人于我有恩,我也無法放任不管。”她擡眸,眸中波光潋滟:“可否讓我探一探江掌門的傷口,也許我也能幫忙快點找出兇手。”
弟子們對視一眼,似乎拿不定注意:“那容請崔醫修稍等片刻,我們去請示裴長老。”
崔盞盈被弟子引到一旁奉茶歇息,心中急迫,食不知味地喝了不知多少茶水,才等來弟子一臉愧色:“對不住,崔醫修,裴長老說已然驗完傷,送掌門人入殓,不想旁人擾掌門人清淨……”
弟子說着說着,聲音漸小,隻因崔盞盈面容陰沉可怖。
崔盞盈心中默念數遍不要打草驚蛇,才恨恨地拂袖而去。
她一夜未眠,想了一晚措辭,又重新跑到山上,隻是這回任她軟磨硬泡,守門弟子換了一個愣頭青,沒有一個肯為她通傳,氣得她禦劍跑到遠處狠狠地用靈力發洩了一通怒氣,才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休養。
睡時她不安穩,總覺得有事發生。
小七小八一直在房外徘徊低語,她聽出他們是在商讨是否要讓來人進來。
她想起岱夫派種種做派,心中更為不快,低叱一聲:“吵什麼,不是說了别讓岱夫派的進來麼?”
小七嗫喏:“但這個不是呀。”
崔盞盈:“我現下不想給人看病,你們跟我學了那麼久,也該自己學會看病。”她重新蓋起被子:“沒什麼事别來煩我。”
小七低低哦了一聲,似乎想走,一直沉默的小八出了聲:“師傅,我覺得還是您來親自看一眼吧。”
崔盞盈蓋被子的手一頓,望向窗外剪影,聽着小八繼續道:“是一個女人。”
她聞言披上外袍打開房門,眼中驚喜:“真的?”
小七小八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小七口齒伶俐:“人在偏廳坐着呢,看起來挺憔悴的,嗯,不過挺好看!”
崔盞盈立刻扒拉開擋在房門前的兩個徒弟,直直地沖向了偏廳。
她的心鼓動得厲害,越走越近,她的腳卻越來越慢。
那人近在咫尺,她卻偏偏生出一股近鄉情怯的心理。
崔盞盈這才想起,她們似乎許久未曾見面了,全是從旁人口中了解對方近況。
這或許是她和江泠風擅自定下比武之約後的第一次見面。
她小心透過門縫看着那道削瘦的身影。
崔盞盈想起岱夫派弟子對自己的囑咐,他們口口聲聲要自己小心江泠風狼子野心。
她冷笑一聲,打開大門。
“咳哼。”
江泠風轉頭,崔盞盈便對上了江泠風的眼神。
從看到江泠風的第一眼,她便下定了決心,她一定要幫江泠風找出真相,哪怕與世界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