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公寓樓下分别,梁鶴洲一直看着燕驚秋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才離開。
他把車子騎得飛快,試圖以此來平息、消解身體裡亂竄的強烈情緒,很快趕到了打工的火鍋店。
店鋪二十四小時營業,開在學校幾公裡外的繁華步行街上,常常有外地遊客前來光顧。他已經在這裡兼職兩年,一直上的是晚上十一點到早晨七點的晚班。
還有一個多小時才到交班時間,他換好員工服,正打算小睡一會兒,燕驚秋打來了電話。
梁鶴洲有些無措,他以為燕驚秋會像說好的那樣,隻發短信過來。
他坐直身體,清了清嗓子,按下接聽鍵。
燕驚秋的聲音傳過來,帶着水汽,潮潮柔柔的,好像剛剛洗完澡。
“啊,你接了,我以為你又要拒絕我。”
或許該拒絕的,梁鶴洲默默想,但他說出“不”字的勇氣和決心已經告罄了。
那些壓抑了兩年之久的深沉情感,在方才短暫的身體觸碰之後,或許更早一些,在那束玫瑰,在燕驚秋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之後,便宛如洪水般滾滾襲來,沖破了他理智的防線。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嗯”了一句以作回應。
燕驚秋問:“你到學校了嗎?”
他掃了一眼狹小的更衣室,正猶豫要不要說實話時,夜班經理走了進來,和他打招呼。
“小梁,來得挺早啊,今天周末,店裡客人很多,辛苦你了。”
他連忙含糊應下,拿着手機從後門出去,站在了幽靜的小巷裡。
電話裡燕驚秋驚訝地說:“這時候了還要打工?你不睡覺?”
當然要睡覺的,三點一過,店裡幾乎不會有客人再來,他可以偷會兒懶,白天要上課和參加足球隊訓練,隻能見縫插針地小憩。
“睡的。”他簡單地回。
“喔,你家裡欠了很多債嗎?我在包廂聽到你和你媽媽打電話了。”
梁鶴洲蹙眉,他築起的安全屏障在猝不及防之間被打破了,燕驚秋大大方方地闖進來,閑庭信步,悠然自得。
他想要為此類冒犯至極的窺探行徑惱怒,但是不知為何,火氣竄出來,徒勞掙紮片刻,熄滅了。
或許是因為燕驚秋平和的語氣,他想,電話那頭的人隻是陳述一件事實,不帶任何輕蔑嘲諷,或是憐憫。
從前他也與人有過類似的談話,老師,鄰裡,同學,但是他們沒有哪一個如此坦蕩直白,他們偷偷摸摸地講話,壓着聲音,并不十分真誠,藏着高人一等與置身事外的姿态,暗自慶幸不必經受與他相同的苦難。
所以梁鶴洲對他們說的話也半真半假,這麼做,同樣為了維護他那不容許侵犯的自尊心。
但現在,他想誠實一些。
“嗯,欠了很多,”他頓了頓,“從我十歲開始,到現在已經十年。”
或許還要再延續一個、兩個,很多個十年,有時候他會想,漫無盡頭的苦日子,好像在死亡降臨時才會結束。
他忐忑地等着回答,遠方飄來的汽車鳴笛聲和隐約的人群笑鬧聲蕩漾在幽暗的小巷子裡,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很長。
“18個字,”燕驚秋輕輕的笑聲與細小的電流聲一同傳過來,“你說了18個字,比之前你說的所有話加起來都要多吧?”
梁鶴洲愣了愣,聽得耳朵微微發熱。
他以為燕驚秋要問到底欠了多少錢,又為什麼會欠那麼多錢,但是沒有,沉重的話題被巧妙地略過了。而此刻,他竟然開始認認真真地去想燕驚秋提出的問題,之前說的話加起來到底有幾個字呢?自己真的有這麼惜字如金麼?
“對了,你什麼時候下班?”看起來燕驚秋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準确的答案。
“七點。”
燕驚秋學着他的語氣念了一遍,似乎在考慮什麼,片刻後說:“那你明天早上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學校。”
梁鶴洲握緊手機,耳邊回響着那一句“我們”,一瞬間感覺自己和燕驚秋很近,近到觸手可及的地步。這讓他錯覺他可以和燕驚秋有未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他言語中潛藏的蠻橫與自私。
“好。”他說。
燕驚秋語氣輕快:“那家面館旁邊有個早餐店,你順便買兩個包子給我吧,要青菜香菇餡的。”
“嗯。”
“那我挂了啊,拜拜。”
梁鶴洲沒來得及回話,電話已經被掐斷。他放下手機,看着對話框裡燕驚秋的卡通小鹿頭像,指尖微微地發着顫。
今晚店裡确實很忙,梁鶴洲一個人兼顧好幾桌客人,但他心不在焉,眼前總會浮現出燕驚秋吃甜筒的樣子,舉着甜筒的細長指節,沾着漬迹的嘴角,還有走過路燈下時光線浮在他面龐上的情形。
他犯了很多小錯誤,被經理罰打掃衛生,于是後半夜沒能休息,熬了一個通宵,換班時已經是七點過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