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很暗,隻有門邊的落地燈開着,隐約照出角落坐着人影。
有人在輕聲哼着歌,和樓下飄上來的樂聲混在一起,似乎是醉了,口齒不清的。
燕驚秋被梁鶴洲拽着胳膊推進門内,那歌聲便停了下來。
“啊,是你……鶴洲哥,你怎麼……”
是然然的聲音。他站起來,撞倒了小茶幾上七七八八的酒瓶。坐在一旁的宋寒清還舉着酒杯,悠閑懶散,說:“我們三個好不容易出來放松一次,又被你攪和了。”
燕驚秋沒有力氣理會他的風涼話,小臂被梁鶴洲攥住的地方很疼,他滿背冷汗,眼前發黑,雙膝顫顫,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梁鶴洲順勢松了手,靠在牆壁上看着他。
宋寒清又說:“行了别裝了,既然都來了,喝一杯。”他倒了杯酒舉在空中,久久等不到燕驚秋來接。
然然和他對視一眼,走到近前蹲下,問燕驚秋:“你還好嗎?”
燕驚秋隻是粗重地喘着氣。他穿着厚重的外套,但是剛才和梁鶴洲拉扯間袖子已經被拽到手肘處,裡面隻一件薄薄的襯衣。
然然把手搭在他手臂上想要扶他站起來,燕驚秋忽然喊出了聲:“别碰我!不要碰……”
宋寒清便走過來抱住了然然,給梁鶴洲使了個眼色,梁鶴洲就走過去,拽住他的手腕一拉,燕驚秋痛叫一聲,顫顫哭了出來。
他一愣,立刻松了力道,總覺得燕驚秋襯衣裡有什麼東西硌着手指,蹲下來撩起袖子去看,什麼也沒有,蒼白的膚色,從手背延伸下來的青紫色血管,連汗毛看不見的光滑皮膚,隻是在另一面,指腹觸摸到的不隻是虛弱的脈搏,确有一條凸起的紋路,觸感稍有些硬。
燕驚秋一個勁兒要把手腕扯回來,哀求般的喃喃說:“别……不要看……”
可他怎麼抝得過梁鶴洲,輕易就被掰過了肩膀,梁鶴洲将他手臂翻轉過來,在幽暗的光線下,看到他白皙的皮膚上确實攀附着一條“蟲子”,大約十多厘米長,一直蜿蜒到臂彎,是傷口愈合後形成的瘢痂,周圍的皮膚向傷疤蜷曲着,像鋪開的蜘蛛網邊緣。
他動了動嘴唇,詫異地瞪着眼睛,忽然間,感覺身體裡有什麼在快速而輕易地崩塌,那些決裂的信念,拒絕的勇氣,不願再沉溺于過往的決心,圍築在周身的牆,阻擋燕驚秋靠近的屏障,或者可能是心在碎裂潰敗。
從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隻要他在身邊,連購物袋都不會讓燕驚秋拎,吃飯時太燙的碗也不讓他碰,剪刀和菜刀,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成為潛在威脅,一切會阻攔他成為醫生的事物,全部被排除在外。
這隻手,要拿手術刀救死扶傷的手,現在軟塌塌垂着發顫,橫亘着一條醜陋的傷疤,腕上留着他用力掐過後的紅色指印。
他想起前不久兩人的重逢,燕驚秋問他:“你都不問問我的情況嗎?比如我怎麼沒當醫生……”他以為這不過是燕驚秋在沒話找話,想要耍賴多和他待一會兒。
能有什麼内情呢?當然是大少爺心血來潮,開一個鐘表店又有什麼稀奇。或許兩人分開的這幾年,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沒有那一份“仁心仁術”,所以放棄了醫生這條路,或許他想開了,人生要為自己而活,不再為了讨好父母而泯滅自我。
反正總歸都是好事,也隻會是好事。無憂無慮生活着的富家子弟,再落魄,也不至于淪落到和他相同的境地。
可是現在……他突然覺得燕驚秋或許真的過得不太好。
然然見他倆都僵在那兒沒有動作,就出聲問:“那個,沒、沒事吧?”
梁鶴洲輕輕拉下燕驚秋的袖子,聲音嘶啞,說:“我……我先帶他走了。”
他抱起燕驚秋,緊緊環着他細瘦的腰肢。燕驚秋單手摟住他的肩靠過來,在他耳邊細細地啜泣,說:“我好疼……鶴洲……好疼啊……”
“對不起,對不起,弄疼你了。”梁鶴洲把他籠在懷裡,躲過擁擠的酒吧人群,從後門走了出去。
在街邊等了一會兒,攔到一輛出租,抱着人坐進去,詢問他現在住在哪裡。
燕驚秋報上地址,又小聲地說:“原來的公寓……被媽媽賣掉了。”
“我知道。”
“你知道?”
梁鶴洲沒回話,理了理随意纏在他脖頸上的破舊紅圍巾。
他當然是去看過,所以才知道,懷着忐忑的心邁進公寓大樓,熟悉的電梯,窄小的鏡面轎廂,壞了的數字按鈕,走出電梯後兩三米寬的走廊,公寓的厚重大門,兩側貼着稍稍褪色的對聯,裡面傳出一家三口歡樂的笑聲。
偶爾,他會在公寓附近街區閑晃,漫無目的,自己也看不透自己的心。
“你說話……”燕驚秋拽着他的領子,手還是不停地發抖。
梁鶴洲拂去他臉上的淚:“你想聽什麼?”
“我……随便,你随便說點什麼,你不說話,我好害怕……”
“手很疼嗎?”
燕驚秋搖頭又點頭,梁鶴洲想再看一眼,他卻不肯,把手背在身後躲開了。
“給我看看。”
“不行……太、太醜了。”
“不要鬧,把手給我。”
燕驚秋又開始哭,梁鶴洲冷着臉沒理。過了一會兒,前座的出租車司機都看不下去,出聲打圓場,說:“哎呀小夥子,怎麼能對女朋友這麼兇呢,都哭成這樣了,哄一哄吧。”
他留着半長的頭發,哭起來聲音又細細小小的,确實讓人誤會。
梁鶴洲摟着他,撥弄他後頸的碎發,半晌才輕聲說:“别哭了,今天晚上陪你睡覺。”
“真的麼……”
“你先把手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