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6年9月1日,鹿南初見季茗風。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五,天氣晴。
并不是這個日子有多特别,也并不是當時她就知道,這個人會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而是他們的初見,可謂讓人印象深刻。
那天是五年級開學的第一天,一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教室裡還是吵吵嚷嚷。
新書還沒發,鹿南從抽屜裡翻出本英文字典,低着頭默默背單詞。
并不是她有多好學,而是同學們說的東西她都搭不上話,暑假去了哪裡玩,看了什麼電影,書包上的挂飾是哪個卡通人物,腳上的鞋子是什麼品牌,身上的衣服又是爸爸出差從哪裡帶回來的……她一個共同話題都沒有。
她低着頭悶不吭聲,好學内向雖然容易遭人議論,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窘迫。
突然,耳邊的嘈雜聲消失了,教室一瞬間變得安靜,接着又從各個角落漸漸傳來輕聲細語。
同桌拉了拉她的衣袖:“鹿南快看,好漂亮啊。”
那模樣都快流口水。
她順着星星眼看過去,正看見董老師站在講台上,身旁跟着一個陌生的小男孩。
鹿南很少關注别人的長相,但看他的第一眼,腦海中就蹦出一個詞:好看。
他眉目清澈,皮膚很白,可他的好看不光是指五官,還是整體氣質。
他不像班上那些“潑猴”,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他站得筆直,像棵挺拔的小白楊,白色的上衣,一塵不染,熨帖得連一絲褶皺都找不到。
他不像大家背着書包,而是拖着一個箱包,他們學校也有人用這種書包,但沒有他的好看,他的這個,一看就價值不菲。
這麼說吧,如果大家都是水簾洞的猴子,那他就是戴着鳳翅紫金冠、穿着黃金鎖子甲,踏着藕絲步雲履的美猴王。
想到這裡,鹿南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的劉海有些長,低着腦袋抿嘴笑時,眼睛就隐在細碎的頭發底下,隻看得到嘴角的弧度。
她轉頭問同桌:“是書包漂亮啊,還是人漂亮啊?”
鹿南的同桌是他們班的文藝委員,叫陳潔,是個活潑的小姑娘,聽到這話嬉笑着吐了吐舌頭。
講台上,董老師說道:“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學生,現在請他做下自我介紹,大家歡迎。”
掌聲熱烈,還有起哄聲。
她跟着大家鼓了鼓掌,低下了頭,除了上課聽講,她不習慣注視任何人。
“大家好,我叫季茗風,季節的季,草字頭一個姓名的名,清風的風。”
聲音幹淨溫潤。
有的人,僅從外表就能知道他被愛着。
她盯着字典上的單詞,心裡默背着,precious……
可是身邊突然傳來笑聲,陳潔拍着桌子,笑得前俯後仰:“哈哈哈,丢死個人,這麼大個人居然哭了。”
鹿南擡起頭,正看見站在講台上的男孩,那張清秀的臉上,一行淚珠滾落下來。
他像在極力克制着自己,一開始隻是哽咽,可是禁不住淚水越來越多。
他面朝教室,站得挺直,仰着臉任由淚水奔湧而出。
教室裡兵荒馬亂,大笑聲,鬼叫聲,起哄聲,拍桌聲,整個班頓時真像是沒人管的花果山,連隔壁班的老師都驚動了,匆匆忙忙地跑過來,看是出了什麼事。
董老師似乎也吓了一跳,一邊維持着課堂秩序,一邊好聲好氣地安慰道:“季茗風,你這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他擡手抹了抹眼淚:“我想……我的老同學了……”
教室裡靜了一秒,轟地就炸了,笑聲變得更大。
四目相對,鹿南沒有笑,隻覺得他好可憐。
他應該很喜歡以前的老師同學,并不想轉學,他也許極力抗争過,可是他沒得選。
教室喧嚣,隻對視的他倆,像定格的一幅畫。
那是鹿南第一次和人長久地凝視。
也因此,她記住了那一天。
鹿南從小到大都記不住人的模樣。
長大後她看過一部刑偵劇,劇裡主角根據他人描述就能畫出一個人的長相,她很是訝異。
她訝異的不光是畫像師的本事。
還有……為什麼大家可以描述出人的模樣?
每張人臉在她的腦子裡都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層霧氣,她回憶不起任何人的樣貌,更别說描述。
她甚至連自己的五官都無法描述。
瓜子臉大眼睛,鼻子算挺拔嘴巴算小巧,可是很多人不都是這樣嗎?
為什麼這樣描述就能畫出她?
她不理解。
可要她再說出更多的信息,她也沒辦法,頂多再說一句,眼角有顆痣,臉頰也有一顆。
她以前一直以為大家都這樣,直到看了那部劇,才颠覆了想象。
可她也有自己的天賦。
隻要見過的人,哪怕隻有一次,她都會覺得臉熟,然後腦海裡會有千絲萬縷的事,她隻要找到正确的線,就可以順藤摸瓜地想起這人在哪見過。
鹿南還有另一個天賦。
她雖然記不住人臉,但記事早,記事也厲害。
有些印象深刻的事,會像影像資料一樣存在她的腦海裡。
很鮮活,有畫面、有色彩。
從記事起,媽媽工作就很忙,加班很多,出差也很多。
她常常見不到媽媽。
可她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背着她,她摟着媽媽的脖頸,趴在她的肩膀上,随着她的步伐輕輕起伏。
她小聲問着,媽媽,你累不累,我可以自己走。
媽媽搖搖頭,把她往上托了托。
她親了親媽媽的臉頰,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圓。
她趴在媽媽的肩膀上,沒有睡。
她也記得,媽媽不在家,爸爸會去托兒所接她回家,會給她弄飯。
那時候爸爸還不愛打麻将,隻是愛抽煙喝酒。
他不常笑,也沒耐心,鹿南要是做錯了事,他會劈頭蓋臉地罵人,但不打人。
爸爸不打人。
家裡有台很小的黑白電視,爸爸常常皺着眉頭,邊抽煙邊看電視。
當然,也會把電視讓給她看動畫片,然後他打着呼噜在沙發上睡着了。
鹿南從小聞到煙味就反胃,爸爸身上臭臭的,可她會給爸爸蓋上自己的小毯子,然後坐在地上,靠着沙發,依偎在爸爸身邊,感覺很安心。
爸爸偶爾還會陪她玩。
那年冬天很冷,地處南方的清江市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鹿南從出生起第一次看見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很是興奮。
離家不遠處有條河道,結了冰。
爸爸陪着她在河道邊,堆雪人打雪仗。
一個雪球飛過來,爸爸力氣太大,手套跟着雪球一起越過她的頭頂,掉在了她身後的冰面上。
她轉身跑過去撿手套,還聽見爸爸在身後吩咐着:“跑慢點,地上滑。”
她回過頭一笑:“知道了,爸爸。”
她撿了手套,看見冰層下居然有魚在遊動,她站起身興奮地大叫:“爸爸這裡有魚,下面有魚,活的,在動。”
爸爸沖她揮揮手:“真的嗎?幾條啊。”
魚遊來遊去,好像有很多條,又好像一直都是這幾條。
鹿南數不清,她跟着魚跑來跑去。
可是她很興奮。
河面結了冰,河底居然還有活魚。
而她,居然還能看到魚兒遊來遊去。
那種鮮活,讓她的記憶都染上了顔色,每次回憶起來,潔白的冰面下,魚群五彩斑斓,遊曳搖擺,似流動的星河,像要沖向冰層,歸于天際。
由于鹿南記事厲害,記路也很厲害。
她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記不得路名,甚至描述不了怎麼走。
但隻要走過一遍的路,隻要沒有改建,她就絕不會迷路。
因為随着往前走,她的腦海中會漸漸浮現出當時走過的畫面,大腦會告訴她哪邊是曾經的路,這個技能她似乎與生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