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過不少裸露的死亡,鮮血淋漓的、支離破碎的、悄無聲息的…浪濤一般洶湧着,卻像是被掐成靜音的電視頻道,發出的聲響穿不出冰冷屏幕半尺遠的距離。
驚心動魄,最後還是化為一片寂靜,死去一樣的寂靜。死去的人最終變成泥土呀,塵埃啦一類的東西,最後留下的也隻是一座青白色的墓碑,叫風蝕去刻在石闆上的字迹。
不是頭一次面對隻嗅到風裡氣味就頭腦空白四肢發顫的強烈瀕死感,自黃泉而來索命的利刃就懸在她頭頂,隻需輕輕一撥便要墜下。籠島泉自腳底感到悚然的毛茸茸刺啦啦的響,爬過她的尾椎,攀着她的脊梁勒緊了她的咽喉,直從她頭頂貫穿出來。貫穿出她手下服帖溫馴的長刀。
他們有多少是無聲無息從世界上消失得一幹二淨的呢?那麼理所當然,像呼吸,像初春的白雪注定要融化,大雨必然要淋下花樹樹梢上沉甸甸的花一樣理所當然。
她蓦然想起高專入學的時候,三年,三年。她的擔任教師有一雙剔透的蒼藍色眼睛,那裡面似乎是天空的延伸——也許是天空的盡頭早墜入他的眼睛。
直到國中畢業前,籠島都隻把自己視為有些許不同的女孩。生于平凡的中産家庭,父母膝下隻有她一個孩子。她和同歲的孩子們一樣,為踏青時帶怎樣的便當,制服裙要裁多短才即漂亮又不至于被督察警告整改,又或許是怎樣獲得一紙寫着優秀績點的成績單——諸如此類的問題感到困擾。唯一不同的地方也不過是一雙眼睛而已,一雙能窺見他人不可見之物的眼睛。
起初也隻是窺得掩藏在枕下粉紅情書邊角一般,隐隐綽綽間捕捉到一閃而過影子。其後對焦好了,連同信紙邊緣毛茸茸的突起都看的一清二楚。這樣的形容似乎并不貼切,那種奇形怪狀的生物身上有着厚重得像天鵝絨毯,卻又純潔到吊詭的惡念。起初也隻是看見罷了,直到她離開家門,融化進遠離故鄉的大雨裡。那雨下得絨絨,軟綿綿輕飄飄把她從頭到腳裹進一片濕潤裡,月光一樣軟。
什麼濃稠溫熱的東西順着發根,從額角幾乎要爬進她的眼睛裡,把長卷的睫毛打濕了糊在一起。籠島騰出一隻手擦掉,壓低重心,突然覺得當下的月光就像那場霧蒙蒙的雨。這兒的一切——黑暗裡拖着殘破身體的特級,前一陣被她壓着刺穿的詛咒師,甚至是她自己——都是枝頭欲落的花。
終結迫近的時候,她反倒越發冷靜下來。想着名古屋的甜點,想着日落時岩漿一般滾燙的色彩,想着晨起時陽光裡翻滾的沙粒,想着廚房傳來的香氣…最後回到紮根在水泥地面上的肉/體上。
“你為什麼要成為咒術師?”
立在毛氈咒骸中的校長問她。
她當時回答了什麼來着?
想不起來了。
破空而來的攻擊要撕裂她,将她從中央扯成幾塊沒有生氣的肉。要她斷成文章裡的句點,要她化作泥壤裡的纖維。
籠島弓下身子,刀尖與肩膀平齊,在視野裡變成一條筆直的線。被彎折、壓倒、碾碎的樓宇樹木在轟隆隆地尖嘯。她在蓄力,弦繃緊成一彎圓潤的月亮。
舍棄距離,放心投入死神的懷抱。
她看起來真狼狽。向來精于打理的長發糾結到一起,揣着結塊的血,被先前爆炸時的火焰燎掉一半,蟲一樣蜷曲起來,發黑,散發着一股羽毛和皮革燒焦的氣味。
可是真遺憾,以後就要聽不到那個古怪的聲音了。是來自平行的世界,還是她終于瘋了分裂出的第二個人格?如果是後者的話,那她第二人格的聲音可真好聽。穹頂是漆黑的帳,而帳裡的生物決不能踏出這裡半分。她瞬移到特級的頭頂,生生承接住躲閃不及的攻擊,血液連同長刃都朝特級咒靈湧去,從她深色校服下蜿蜒到嵌入咒靈肩頸肌肉裡的刀刃上,再從咒靈青紫色皮膚上順流而下。
前輩,前輩!地面上傳來同行後輩的焦急呼喚。
籠島騰出手快速結印,覺得冷氣快鑽進她身體裡了。
“——[零]!”
光亮驟起。
七海前輩說得對,咒術師都是狗屎。
籠島泉的葬禮在幾天後舉行。參加葬禮的人不多,葬禮本身也簡潔。
[一級咒術師,籠島泉,确認死亡。]
帳被解除之後,輔助監督很快确認了這個消息。彼時五條悟還沒有從海外的事務裡抽出身來。
同一屆的學生裡,繼籠島殉職之後,也隻剩下一個有意要離開咒術界的二級咒術師。籠島的死似乎加快了這個進程,她沉默着遞交了退學申請,連籠島的葬禮都沒有出席。
誠然同伴的死是早晚有天會面對的事,冷硬得好像磐石。可是沒有人告訴年輕的咒術師,同屆的學生隻剩下她一人要做何表情,有什麼感想。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她想,又好奇最先殉職的同期葬禮時,神色不明的籠島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
終究是不得而知了。
那位籠島前輩是怎樣的人呢?有人悄悄向他們的老師打聽。困倦得像随時要陷入冬眠的小動物,藏在長絨毛裡的眼睛卻平靜冷淡。她本該是和他并肩的新一代年輕咒術師之一的,本該如此。想起籠島泉的模樣,白發的最強稍微笑起來,然後回答道。
“是相當可靠的小瘋子呢。”
天朗氣清,陽光和煦。雨過天晴的天氣舒爽得過了頭。前一天下過連夜的小雨,草地上還有濕潤的水光。
明天也會是個好天氣。
一年多以前,籠島曾經向硝子醫生提起過一件事。少女在醫生用反轉術式治療自己磕碜的傷勢時,突然問道:“硝子小姐,你說人可能突然分裂出第二個人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