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心理醫生,”硝子脫下手套,示意她可以活蹦亂跳了就趕緊下去,“但是你再繼續亂來遲早會有一天被我解剖掉。”她點上一根煙,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手術刀。
“下次一定。”籠島隐忍地咳嗽兩聲,緩過來後,又變成轉眼間就要睡着的樣子。
那天距離他們同屆二年級首度有人殉職的日子,過去了一個月。籠島看起來沒興趣接着說下去了,也許是要傾訴所需的話語太冗長,所以在她開口之前就掃了自己的興緻,于是幹脆一把火把它們全燒掉。她的眉目都因為困倦蜷縮起來,躲進一頭濃密的頭發裡,隔着老遠注視着火光明明暗暗,昏昏欲睡。
硝子無言地又點了根煙,細細的淡藍色煙霧順着風從窗口飄出去。
霓虹國有一億多人口,咒術師不過其中極少數一部分,一級以上的術師更是寥寥。為咒靈劃分等級在五條悟看來并無太大意義,也許一定範圍内可做參考,但是偶然性和不可預測性也不可小觑。
就好像這次任務裡,出乎意料突破成特級的原二級咒靈。假如沒有這種偶然性,也許隻靠一年級的年輕咒術師就可以祓除得幹淨。但是他們終究是被小概率的不幸砸中。
這種結果終于可以歸咎給:她隻是運氣不好點罷了。隻要身在咒術界一天,死亡就随時可能降臨在她頭上,就像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對于高層來說,實力的空缺是可以靠數量來填補的。籠島不過是成為那些被犧牲的數量之一。
五條悟又在不遠處駐足了一會兒,他的目光穿過不透光的墨鏡,停頓在新築起的青白石碑上。回答學生問題的時候一貫上揚的嘴角向下沉着,拉成平平一條線。
最後還是硝子帶着沒有任務的一年級去收拾了籠島的遺物。同天在帳内的另一名一年級現在還在校醫室養傷,他的兩位同級就跟着硝子來到已故前輩的公寓。兩個孩子跟在硝子後面,束手束腳,緊張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有三頭六臂的怪物從房間的角落撲出來,咬斷他們的喉嚨。
公寓不大。整個房間裡最大的家具就是一面巨大的書櫃,書架上填滿了書,排序沒有規律可言。籠島本來也極少整理書架,書籍雖大體按照類型進行了一定的分類,但總有些地方能看出主人随手放置的端倪。滿滿當當的書牆偶有豁口,如同掉落牙齒後漏風的牙龈,飽滿金黃的玉米粒中間露出的穗軸。
缺失的書弓着脊背趴在書桌上,或是摞成一摞,仰躺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山。頁邊微微卷起,被翻了許多遍的樣子。弓起的書脊上印着暗色的書名。
地面上有一層細細的灰,從窗口淌進來的光把它們染成一片暖融融的金。湊近了看,還是沒有生氣的灰黑。
硝子打開冰箱,那裡面橫着一種叫做籠島生前生活一部分的東西——保鮮盒裡是清洗幹淨的蔬菜,蘿蔔和西蘭花上仍有濕潤的水汽。一盤沒有來得及吃完的咖喱飯,一碟切了三分之一的冰激淋蛋糕…現在她要把這些東西都扔出去了。
兩個一年級小心翼翼地問硝子:“這種事情不應該知會籠島前輩的家人來做嗎?”他們大概是覺得僭越了,始終放不開手腳碰陌生前輩的所屬物。醫生頭也不回地把冰箱清空,垃圾袋上都沾上還帶着冷藏室溫度的奶油,她一邊直起腰,一邊語氣平淡地說:“沒有可以知會的人了。”
年輕的咒術師們瞬間就了解到這句話的意思,突如其來地沉默下來。
三年級的前輩中,要數籠島泉最孤僻難相處。任課教師偶爾出差或是找借口溜出去做什麼事的時候,實戰課就由三年級代為指導。印象裡,籠島似乎總是盤着一條腿坐在演練場外的椅子上,撐着眼皮沒精打采。但是當他們以為她已經睡着的時候,籠島往往又能準确地指出正在練習的一年級們的破綻。
“手腕。不要繃那麼緊。”方才才像是要墜入夢鄉的人,聲音卻清醒得不像話。隻有這種時候他們才能意識到她沒有在訓練場上徑直睡過去。籠島先打了個哈欠,然後才慢半拍地遮住自己的嘴。她好像一年到頭都沒有睡醒過,臉上總有朦胧的困意。
聽說是早些年身上詛咒的關系,籠島的身體常常帶些病痛的征兆。季節更替的時候,往往次次都要染上風寒。冬天裹得像個移動的毛絨碉堡,從頭到腳恨不得都包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即使到了夏天最炎熱的時候制服外套也不離手。
大概是因為常常睡不醒,她臉上的表情也不多,從眼睫毛中間的縫隙打量人的樣子,看起來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身體抱恙,書籍就成了她唯一的出路。她從滿滿一面牆的書籍裡,從一行行印刷整齊的文字裡,尋找病痛之外的惬意時光。在那裡,她不再是身負詛咒,器官日漸衰弱的病人;也不再是咒術界随時面臨同伴死亡無能為力,在生死之間遊走的一級咒術師;在那些時刻,她就隻是一個無名之人,誰也不是,因此可以成為任何人。
沒有人比病入膏肓的人更期盼像個正常人一樣活着。
垃圾桶的邊角與地面磕碰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硝子提起鼓鼓囊囊的袋子往玄關走:“不要偷懶啊。”一年級急忙應聲,分頭把放置在台面上櫃子裡的物品分門别類往紙箱裡收。天快黑的時候,整個公寓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一書架的書仍然立在牆上,順着光線暈染下一片黑黝黝的影子。硝子在玄關把快燒到指尖的煙頭碾滅,煙灰撲簌簌地落下,被風馱着吹散了去。有什麼想看的書你們就順道帶走吧,她說,籠島之前就有這個意思,總不能把這整牆的書都扔進火堆裡燒成灰,留下也不知道該寄給誰。
當年的二年級還完完整整有三個學生的時候,籠島無意中提起過這個念頭,假如有一天她先殉職,就把整面書牆分送給其餘兩人。現在這個願望恐怕難得實現,廣而推之,送給高專的後輩也不失為一種解決方式。
三人從籠島宅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鄰居家的小孩兒。看來還在國小上學的年紀,見他們大箱小箱走出鄰居家大姐姐的公寓,露出一副又想上前探個究竟,又畏懼生人的樣子。
三大一小直愣愣對視了好一會兒,硝子蹲下身去,問道:“有什麼事嗎,小朋友?”就在孩子倒退兩步,支支吾吾要否認的時候,路對面的公寓門口探出個短發女性來。
“順平——要吃飯了喔?你怎麼……”吉野夫人也注意到鄰居家門口大箱小箱的行李,她停下原本要說的話,有些驚訝地睜大些眼睛,“哎呀…你們是籠島小姐的老師和同學吧。這是…?難道說籠島小姐要搬走了嗎?”
“诶?這是因為…”接話的是個子高一些的一年級,他隻來得及開個頭,就被同伴捅了一胳膊肘。硝子慢悠悠站起身,抹平衣服上的褶皺,不緊不慢地回答道:“啊,因為有一個很好的發展機會…她還在辦手續,我們就順道來替她收拾行李了。”
吉野夫人露出一個略有不舍的溫柔笑容:“真好呀,可惜不能當面同籠島小姐告别了。”
“…不過籠島叫我們代為傳達,五年以來,多謝您的包容和照顧。”
直到吉野家的門阻擋住裡面的燈光,還隐約聽到吉野夫人感慨籠島的禮貌懂事。
明天也會是一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