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拉屎的狗。
看在三人認錯态度誠懇的份上,夜蛾校長大發慈悲。闖禍三人組最終一人收獲一記人格修正拳,外加千字檢讨書。訓練量翻倍這種終極大獎最後還是在真由也和藤原軟磨硬泡之下才勉強取締。五條悟知道後哈哈大笑,心情肉眼可見的好,叫他們加油勞動改造。五條悟甚至還在旁邊拍了照片,閃光燈咔擦咔嚓一通閃,美其名曰說要給一年級美好的吃癟日常留影以做紀念。仗着有無下限誰也搶不走他的手機,氣得真由也直跳腳。不過最後被帶偏一起拍大頭貼的也是她。
“有沒有一種可能,無下限不是五條老師的術式,是老師的性格。”
“完全贊同!”
“名副其實。”
……
即使從下定決心成為咒術師起,真由也就做足了心理準備面對死亡的威脅,甚至玩笑說不知藤原籠島他們三人究竟誰會先光榮殉職。但是這對于她來說終究隻是口嗨罷了。她不想死,隻想用盡全身力氣活着。
籠島三天兩頭就在感冒發燒,從第一天見識到這位突然因為低血糖兩眼翻白雙腿發軟,一頭磕在桌角的同伴。真由也就認定她是需要呵護的玻璃娃娃,怎麼也想不通五條老師怎麼會招徕這麼個病秧子。大概是女性基因裡天然刻着些母性情懷,她總擔心這位插班生被摔碎了,可是說出來的話又不自知的嘴賤:“五條老師,她真的不會突然昏倒在戰鬥中嗎?”
五條悟笑得頗具深意,為師不尊地跷着腿坐在講台上回答她:“這個嘛…沒關系,老師相信你們可以救場的。”
真由也的宿舍裡飛進了一隻取暖的飛蛾,二月初的時候,她在一場祓除行動中不幸被那隻二級咒靈的術式擊中,雖然咒靈本身被随後趕到的藤原祓除,但是術式效果并沒有因為施咒者的消失而解除。五條老師來硝子小姐的醫務室看了一眼,然後輕松地嗯了一聲,根據五條悟的結論,咒力殘穢對她的身體造不成損傷,隻是殘留效果會強行讓真由也失去咒力,不過這隻是暫時的。盡管如此,但這樣的非術師狀态預計要持續到三月為止,在這之前,真由也不能參與到任何任務之中。
籠島在學期初就已經被認定成為一級咒術師,除了任務和上課時間都窩在寝室睡覺,看書或是同真由也一起負責指導被出差的五條悟扔給她們的一年級三個新生。
二月十五日淩晨,籠島被連夜派去群馬縣調查非術師接連失蹤的事件。同天下午,藤原結束上一個任務回到高專。二月二十日晨,由于三年級僅存的二人無人在校,高專二年級在校兩人,真由也暫時脫離戰線,由藤原前往完成淺草寺附近的二級任務。
距離籠島回歸東京還有兩天。
現在是二零一四年二月二十一日,陣雨。
今天的天空是渾濁的藍色,悶得人心慌。深褐色的飛蛾停在牆壁上緣,它的翅膀看上去死氣沉沉,毛茸茸的碩大身體拖在翅膀下面,動也不動,似乎要沉進淺灰的影子裡。真由也搓了一小顆紙團,瞄準它随手一扔,結果擦邊彈到了飛蛾的翅膀上。那隻蟲子巍然不動。
天頂傳來一陣低沉的滾雷聲。
真由也翻了個身,趴在床上。九點零三分。她點開地圖,計劃着過兩天等籠島回來,要去什麼地方狠宰臨行前放大話回來拿任務酬勞請兩位“柔弱少女”吃飯的藤原。劃拉着各色清單,真由也嘴角的笑容就越來越大。她的身體深陷進床鋪裡,跷着腳晃悠。
這場雨越下越大,始終沒有要停的意思。真由也中途迷迷蒙蒙又睡着了一回,醒的時候空腹感正火燒火燎地燃燒着。她渾渾噩噩從床上爬起來,那隻飛蛾什麼時候飛到她手邊的?動作時她小指側腹正巧蹭過昆蟲溫涼的鞘翅,鱗狀粉末的觸感激得她頭皮發麻。死裡逃生的飛蛾終于一改幾小時前被紙團擊中翅膀的樣子,揮動翅膀的樣子像是被人從水裡釣起來的魚。未讀消息為零,真由也放下手機,全靠不能餓死在宿舍的信念一步一步挪出宿舍。
是想讓藤原的錢包大出血的想法讓她忍痛隻去宿舍阿姨那兒軟磨硬泡來一小碗杯面。
十四點五十八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振動起來——是藤原的消息。
[出了點兒意外,可能要晚點兒回去。]附帶一張可憐兮兮土下座求饒的表情。真由也咬着筷子,在宿管阿姨帶着調侃意味的笑容下紅着臉捂住自己自作主張上揚的嘴角。
“是男朋友吧?”阿姨以一種總會出現在這種時候的大人臉上的“過來人”的眼神看着她,捂着嘴發出“哦吼吼”的笑聲。
“還不是的!”她做賊心虛地看了一眼手機,生怕藤原可以從幾十公裡外,通過手機屏幕聽到這般調侃。
阿姨樂不可支地笑,感慨道:“年輕人啊…”
真由也突然覺得室内燥熱,否則她臉上的熱意怎麼會退不下去?囫囵吃完最後一口面,真由也再也待不下去一樣落荒而逃。
有些事,如果他人不挑破,原是沒有旁的意思的。方才的插曲卻像忽然在真由也心裡撒下一把跳跳糖,倏忽讓她七上八下,頗不安定起來。籠島外出未歸,真由也同藤原今天計劃去用以給兩天後回高專的同期慶祝晉升的飯店踩點——順便在附近吃吃喝喝一通,拍照給還在被壓榨的籠島炫耀一番。隻有他們兩個人——這算不算是…約會?
真由也覺得今天的心跳稍微有些大聲,如同自己昭然若揭的少女心事。于是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就先一步打通了那串号碼。
此刻耳邊冗長的電鈴聲都蓋不過敲擊在耳膜上的心跳聲。
“…喂?”電話那頭傳來因為電波有些失真的懶散聲音,聽起來像是才被從夢裡抓起來。
“他絕對是喜歡我。”真由也聽到自己這麼說。籠島沉默了幾秒鐘,聽筒裡隻能聽到輕微的呼吸聲,幾乎要被淹沒在背景音裡。
“…你隻想說這個?”
“他會不會喜歡我啊?”真由也這次用了疑問句。電話那頭的人又沉默了。憑借着将近兩年的同窗情誼,真有也知覺對方是在用沉默掩蓋對自己的鄙夷。可是她現在真的很激動,嗓子眼裡有一千隻蝴蝶在振動翅膀,再不傾訴的話這種情緒就要自己從她的喉嚨裡跑出來了。比起無意識情況下的口不擇言,她更想主動選擇如何說這件事。于是她又說了一遍:“我覺得藤原他一定是喜歡我…不對,他真的喜歡我嗎?”
“…真由也。”一陣沉默後,籠島平靜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你的語氣好惡心。”
“可是我很激動嘛,小泉——”
籠島又沉默了。其實比起沉默,真由也總覺得被自己突發奇想騷擾的好友其實是想叫自己去死。不過她不會說出口的。
某種意義上她猜的沒錯,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電話被人為掐斷了。
二零一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晚,二十二點十三分。
真由也等來的不是藤原的簡訊,是硝子小姐的。在看清白布下的那張臉之前,她的本能已經拉響了一級警報。其實哪裡又需要特意去看失去生命體征的人究竟是誰?那隻垂在床沿的手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那裡有一道從手掌根部延伸到小指側的淺褐色傷疤,還是在他們尚是一年級時的術師評定時留下的。别揭開那張布,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尖叫着警告她,可是她的身體還是擅自行動了——那是屬于藤原葵的臉。真由也的大腦瞬間空白,像是一直運轉流暢的機器忽然斷電或是卡殼了一樣。粗糙的布料因為她無意識松動的手而重新滑落下去。
她的腦子裡一陣嗡鳴,仿佛誰撬開她的天靈蓋往裡面扔了顆原/子/彈。硝子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從房間裡退了出去,走前嘴唇翕動,大概說了些什麼,可是真由也的大腦一片混亂,像是安靜到極緻,又偏偏吵得她什麼也聽不見。房間的門阖上的時候,門鎖咬合的聲音都像是誰扣下的扳機。
真由也後撤一步,隻覺得天旋地轉。起初她以為是敵襲,因為泛着青的天花闆突然離她遠去,而腳下的地闆卻親親熱熱地貼上她的胳膊。她睜着眼睛,隻覺得荒唐,半坐半躺在地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脫力坐倒的緣故。
她撞倒了放在腳邊的椅子,椅子腿硌在後腰上。原本應該是痛的,可是她現在手腳發麻,更覺得像溺水。
原本應該是她去的。如果不是因為暫時脫離戰線,原本要前往淺草寺的人應當是她真由也,而不是藤原葵。
她大概在哭,否則怎麼會被臉上決堤的濕熱液體弄的像溺了水。
二零一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二年級,二級咒術師藤原葵确認死亡。
在向藤原的非術師父母通知其獨子的死訊時,他們用了“意外事故”這個詞。葬禮那天,是個萬裡無雲的晴天。籠島姗姗來遲,她身上還帶着股陰涼的冷氣。同真由也相去甚遠,她凝視着同伴棺木的眼神平靜得過分,似乎在盯着路邊常見的草木。
那個時候,籠島泉究竟在想什麼呢?直至今日,直至這個名字都變成刻在青白墓碑上的幾個字節為止,真由也都未能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