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光曬幹的小路盡頭,是一幢廢棄的寫字樓。藍黑色的半球形帳幕自制高點緩緩剝落,地心深處蔓延開一陣沉重而規律的震感,不疾不徐,逐漸搖撼得猶如山崩地裂。水泥地面咔吧咔吧地發出兇狠的低嘯,蓄勢待發的裂痕從四面八方無預兆地蛇行炸開,連綿交織,塌陷、撞擊、碎裂。仿佛地底蟄伏着的怪物終于從混沌的夢中醒來。「帳」瓦解的速度逐漸加快,露出陰沉的雲層。
随之降臨的是一道煞白的閃電,寂靜無聲,将層層疊疊的雲層盡數劈開,照得天穹通透,茫茫視野中隻落下一片如末世已至時分駭人的白光。世間萬物在彼時都湮沒于迅疾的電光中,無聲息地消亡一般。你再也看不見搖曳的樹冠亦或是堵在崎岖山路上的車水馬龍,有形與無形的萬物都于彼時消失殆盡。那是種原始的恐懼,對于死後意識的存在歸于虛無的恐懼。
「帳」消融瓦解的動作似乎在這時略做凍結,有種人在腎上腺素極度飙升時飄飄欲仙、神思恍惚時能窺見一斑的景色,被震碎剝落的「帳」的碎片在觀測者眼中猶如緩慢綻放的花瓣,思維在彼時已經陷入凍結的負狀态。帳幕被高漲的咒力漩渦攪拌地稀碎,天穹厚重的雲塊也以制高點被壓縮到極緻的咒力集團為中心,緩慢地卷動起來。潛藏着雷光的厚重雲塊與廢舊摩天樓中心漩渦狀的甜郁惡氣攪作一團,雲層下傾。像是倒轉過洶湧的漩渦,與咒力集團中心的新生咒胎的力量纏綿不清。
怦怦,怦怦。尤似新生兒的有力心跳一點一點變大,雲層中閃電行如遊龍。咒胎竟有了生長的意思。怦怦、怦怦。
沉重的共鳴聲猶如碩大無朋的鐘鼓升平,撞擊着聞者的鼓膜。由于血液的極速流失,市谷的大腦陣陣暈眩,失血過多造成的冷峻溫度居心叵測地從他的四肢末端淹沒了他整個腿部,然後是半個軀幹——方才的斷裂的鋼筋從他側腹部穿插進他的肉/體,貫穿了少年咒術師的内髒。巨大的沖擊力大約是撞斷了數根腰椎,痛得他動彈不得。
他強撐着逐漸模糊的視線尋找在剛才的餘震中失去蹤迹的同期,想提醒對方快些逃走。
早知如此不是嗎?這份工作無異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可曾懷有僥幸念頭希望自己能夠憑借着這份收入菲薄的工作養老送終。這種概率就像是每揣有餘錢都忍不住購買的彩票和馬劵,無非是頂奢侈的豪賭。相對應的,放置在以物易物交易另一端的則是身為術師的性命。
但以上都隻是基于理論罷了。沒有人想英年早逝。市谷艱難地挪動,每挪動一分堅硬的鋼筋就會在他的髒腑中順時針攪拌,像攪拌一碗稀碎的鴨血湯。
他努力張開嘴,隻能在黑乎乎的視線中發出一聲虛弱的氣音。穹頂正瓦解着結界,饑/渴/難/耐地汲取着雲層中電流。咒胎彼時正以肉眼可見地速度膨脹變大,那泡漂浮的羊水折射出奇詭的幽光。狂風呼嘯,枯枝拉朽地号哭,撕扯着枝頭系挂的還願符。青白的布條在狂風中瘋癫地舞蹈。地球本身原比人類具有更加極端的情狀,今夜飓風過境、天昏地暗,仿佛人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無路可逃。然而翌日的微風和旭日又将熱烈地穿透黎明的黑暗,投下萬丈霞光。
而人類對未來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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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島趕到的時候,帳已經徹底失去效用,破破爛爛地挂在空中。她也不多言。見那廂詭奇的咒胎吸引來非術師無頭蒼蠅般亂撞,食指和中指相并,喃喃地念着。
由暗而生,至暗之暗。污濁殘穢,皆盡祓除。
咔嚓。
咒胎外層的無形壁障在又一陣振聾發聩的滾雷中爬上一道淺淺的裂痕。與此同時,四向的深藍色結界如同潑墨一樣不疾不徐地擴散,接軌。融合,最終形成一張遠比早先時候愈加結實的半球形壁障。少女悄無聲息地踏進帷帳,用以遮掩太刀的定制琴箱倒落在地上。她微虛起眼光,面無波瀾地望向五十米外幾隻覺察咒力波動180度扭過橄榄狀頭顱的二級咒靈,稍向斜後撤了半步,收束于腰側的拇指下壓,約略彈出幾寸刀身。
明亮澄澈的藍眼睛居高臨下地望着,像是憐憫,又仿佛厭倦後了無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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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九月,出雲市郊區。
原垂玉舊址近郊,有一座偌大的野山。籠島泉殉職後半年,她殘存的遺物被封存在一隻小巧的瓷罐中,在十餘年的出逃後回歸故裡,埋葬在母親籠島由美子的墓碑旁。這座墓山坐卧于原垂玉鎮以北不到十公裡,從山頂能夠俯瞰到整齊的梯田,已遭廢棄的小鎮仍保留着多年前事變發生前的原生模樣。在山林的頂端朝下望,城鎮的紛雜喧嚣皆被窒郁的綠茵淹沒,隻留下陣陣山風的呼嘯。空寂寥落,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甯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