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升起來了,草原的月光一直這麼靜谧,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月光下的聚居區看起來也沒有白天那麼嘈雜,暴躁的人在這樣月光下也會變得安靜。有時候埃文會想:如果人類能夠一直活在夜裡,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場大戰了。
埃文坐在聚居區的屋頂,黃銅的望遠鏡在埃文的掌心裡沉甸甸的,透着被歲月打磨出的溫潤。望遠鏡的金屬表面浮動着暗金色的光澤,像是被海風吻過千百遍的落日餘晖,卻在棱角處凝結着細密的氧化銅斑,如同老人鬓角未褪盡的霜色。劃痕以遊絲般的軌迹爬滿鏡筒,最深的幾道劃痕從鏡筒的一端一直蜿蜒至另一端,像是被星辰烙下的古老航道。鏡筒的銅箍上留着螺旋狀的擦痕,是百年來被使用者反複調整焦距留下的印記。濾光片夾層的琥珀色玻璃完好無損,邊緣卻嵌着一圈極淡的鹽漬白痕——大概是某次野外風暴濺起的泥沙凝結成的結晶。當月光斜射過鏡片的表面,那塊被磨得光潔無痕的玻璃會在陰影裡微微反射出月亮的光芒。
埃文撐開望遠鏡,鏡筒伸展時發出絲綢摩擦的細響,然後分毫不差地停駐在指定的長度。握把處的包漿像凝結的蜜蠟,将無數代人的掌紋疊合成溫潤的弧度。每個思緒淩亂的夜晚,埃文都會來到屋頂用望遠鏡觀察星空。
“我說,”盧克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屋頂一角,“天上有什麼?湯森說過,以前的人類會用火箭發人造衛星到天上去。”“盧克你吓了我一跳,你什麼時候來的?”“湯森讓我來送防雨布。我們下去吧,酸雨的味道還是有點兒嗆人。”
埃文的辦公室在聚居區地下三層的位置。位于加固的環形走廊盡頭,防爆門表面分布着細密的凹痕,門框上方鏽蝕的金屬牌依稀可以看見“指揮室”的字樣。室内的光線來自天花闆上垂下來的兩盞冷光管,右側的牆角堆疊着四個密封的金屬文件櫃,櫃門把手被磨成銀白色,第三層抽屜的縫隙間卡着半截褪色的紅色标簽。辦公桌是由深褐色的複合闆拼接而成,桌面的灰綠色漆面磨損後露出木質的紋路,左側邊緣整齊地擺放着三支鋼筆和一隻翻蓋式台燈,燈罩内壁積着一圈淺黃色的污漬。桌角壓着一張泛黃的地圖,用四枚生鏽的回形針固定,地圖上墨水的筆迹在東北方向的丘陵地帶畫了一個圈,那是三百年前沈博的母親建立的首個避難所的位置。後方牆面上挂着一幅發黃的拓荒者的合影,相框的玻璃表面布滿螺旋狀的劃痕。門側的牆角立着應急物資箱,從箱蓋的縫隙處露出幾聽肉罐頭和淨水藥片,包裝紙上的生産批号被反複塗抹修改。空氣過濾系統持續發出低頻的嗡鳴,出風口的栅格上積着一層薄灰,但下方的接灰盤已經被清空,邊緣殘留着擦拭用的碎布的纖維。
盧克很自然地坐在鐵質轉椅上,看得出他經常來這裡,對辦公室的一切都很熟悉。坐墊的填充物已經塌陷,但皮革裂口處被仔細縫補過,針腳呈現出規整的鋸齒狀。盧克的左手邊擺着一盆枯死的仙人掌,陶土花盆底部壓着一張手寫的便簽,日期是三個月前,内容是關于地下三層通風系統的檢修記錄。“辛西娅的孩子,你給他起好名字了嗎?”“還沒有,這是個難題。”“還打算用安徒生書裡的人物名字嗎?你每次給新生兒起名字用的都是安徒生書裡的人物。”“也許吧,我還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