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大部分孩子要長的好。”陸允怕月拂以為說的是外貌會顯得輕浮,補充道:“我說的好,是你的性格和品質。”
月拂晃了晃平底鍋,洋洋得意道:“我知道啊。”
陸允輕笑道:“都不謙虛一下。”
“事實如此不需要謙虛,除非你誇的違心。”月拂用筷子把煎蛋翻了個面,“隊長,你也很棒,跟我一樣棒。”
還真是别具一格的誇贊,沒見過有人誇别人,順帶也誇自己一遍的。
月拂語氣溫和:“我大伯母是心理治療師,她說與其等待被愛,不如主動一點,主動愛自己,不要對除自身以外的任何人抱有期待,把期待留給自己,完成自我實現,期待就不會落空。我們生下來是獨一無二的珍貴個體,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自己。”
陸允在離家很遠的部隊是最輕松的幾年,确實沒有期待過來自家庭的關心,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竟然有點羨慕月拂的灑脫:“不是所有人都能完美的從家庭困境中抽身離開。”
“離不開就不離開呗,做能做的,不想做的不做。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的家庭是泥潭,認清現實,放下期待,才能擁抱自己的生活。”
陸允很少傾吐煩惱,她為人沉默寡言,但在月拂面前,第一次有想要傾訴的沖動,她緩聲道:“我爸也是警察,我六歲時他因公殉職走得很突然,雖然他幾乎不在家,但我确實更依賴他。我媽是個很強勢的女人,她什麼都要幹涉,我的成績,我的志願,我的工作。隻要不如她的意,就會否定我,無視我。”
月拂把雞蛋翻了個面,認真聽着。
“她總是很辛苦,又不讓我幫她,我感受不到她對我的感情,在她眼裡我永遠做不好,要是做好了,她會說為什麼沒有做得更好。後來我和她吵架,和她對着幹,大學走得遠遠的。”
“我在部隊好幾年沒回去過一次,是我姐給我打電話,我媽出了車禍,我請假回來在醫院看見她的時候,原來她老得那麼厲害,兩鬓長出了白頭發,背也彎了。在那一刻我原諒她之前對我的所有貶低和打壓,我們相處了一段還算安靜的時光。”
“後來決定從部隊轉業,方陵畢竟是我老家,我姐嫁了人有了家庭,家裡需要人照顧,我的轉業申請很順利,我以為她會很高興,知道我成為警察時,她還是那副很失望的表情,從小到大,沒變過。”
月拂清楚了關鍵所在,盛出鍋裡的雞蛋,又敲了一個雞蛋下去。
“隊長,你父親犧牲的時候,你媽媽情緒怎麼樣?”
陸允回憶了一下,斟酌合适恰當的形容詞:“很堅強,很冷漠。”
“冷漠?”
“她拒絕我爸原單位的慰問,也不讓同事上門拜訪,非常冷漠,對于我爸的犧牲,她始終心有怨怼。”
“隊長,你很崇拜你的父親吧。”
“确實。”
“所以你自小的理想是當警察?”
陸允嗯了一聲。
蛋白從透明熟至雪白,邊緣不停冒着小泡,月拂穩重溫和的聲音再度響起:“我能感受到阿姨對你的愛,在你看來她對你過度的幹涉是一種執迷的掌控,是對你的不尊重。”
尊重!陸允一下被月拂的形容擊中了内心,原來她一直尋求的是母女關系之間的理解和尊重。
月拂說:“我還能感受到她的恐懼。”
陸允不解。
“失控意味着危險。你不在她的掌控之中,會讓她感到危險,你從部隊回去看她那會你們相處的還不錯,是因為現在家國太平,你遠離了她認為的危險,而你回方陵成為刑警,丈夫犧牲的陰影,讓她再度感到害怕。”
“阿姨并不是不愛你,她隻是表達的方式不對,反之我認為她過于愛你。你說她辛苦,辛苦意味着她很忙,她沒有時間跟你好好溝通,才會用最簡單最直白的方式,否定你,無視你。”
“你不知道她的恐懼,你的父親是英雄,但千千萬萬的家庭中,任何一位家庭成員都不會希望家裡出英烈,比起榮譽,他們更渴望擁有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她是母親,需要樹立高大的形象,需要讓年幼的孩子們知道,你們不是需要憐憫的可憐蟲,在沒有父親的家裡,母親也能撐起來,隻有這樣孩子們才不會感到絕望。”
确實如此,丁瑛在丈夫犧牲之後沒有終日以淚洗面,她依舊早起做早飯,送她們姐妹上學,然後去上班,一切和父親生前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所以對于父親的離世,陸允始終沒有特别明顯的感覺,她隻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英雄。
這是她們母女之間的矛盾所在。
“要怎麼解決?”陸允确實沒辦法,她除了能當警察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況且也不可能辭職不幹。
“這是無解的難題,你不可能放棄職業理想。”月拂夾出煎好的雞蛋,“隻能指望阿姨的注意力不要老是放在你身上。”
月拂關了火,問陸允:“隊長,現在心情好些了嗎?”
“你很有當指導員的潛力。”陸允由衷道。
“你心情變好不是我開導的,是你知道了一個事實。”月拂一針見血指出:“家庭不和睦的孩子,總是在反複尋找被愛的證據,如果阿姨真的不在乎你,我會勸你看開一點。”
“别人嘴上說的看開,隻是輕松的兩個簡單音節,不需要任何力氣,聽的人會認為這是一種不理解,是無關痛癢的安慰。因為承認不被愛需要莫大的勇氣,是一種自我傷害。”
陸允腦子想起剛才月拂的說的話——她也曾愛過我,我很高興。
承認不被愛需要勇氣,知道不被愛是一種自我傷害。月拂認清了事實,她,也被傷害過嗎?
“隊長,”月拂端着盤子,笑得很燦爛:“要和我一起共用宵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