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把庶女充作嫡女嫁過去的事兒得到了皇帝默許,更加印證廢太子真的遭到皇帝厭棄,連最重要的大婚都能濫竽充數。
所以無論是禮部,還是江府,都沒把這樁婚事當成一件正經事來辦,繁瑣的禮儀能免則免,婚禮布置能簡則簡。
江念棠的嫁妝隻比庶出的小姐多了幾擡,相較于普通富戶尚可,但以江家嫡次女的身份卻是十分簡陋。
嫉妒她得了江二小姐名頭的庶女們心裡那股子酸氣完全舒坦了,暗嘲她做牛做馬那麼多年也沒個好下場,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嫁個高門顯貴做正妻,至少也不會白白去送死。
江念棠若是知道她們内心所想,也隻會一笑置之。
去不去,哪裡是她能做主的。顧焱的死讓她看清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機關算盡又如何,抵不過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
吉時到。
從江府出來的紅頂花轎沒入黑暗,這一小簇紅未能給暗沉的天空帶來活力,反而透出幾分詭異,像暗夜中濺射而出的血。
大皇子趙明斐是戴罪之身,大婚也沒有得到特赦,宮裡隻派了個低等太監引江念棠一行人入宮,還未得拜見皇帝皇後,便入了西巷口。
至于拜堂、宴酒之類的儀程也是能省則省。
幸而這日的雨相當懂事,它憋了一整天,等她進院子入新房時才一股腦地傾盆潑下。
夏雨陣陣,鋪天蓋地,屋外暮色茫茫,屋内亦不明朗。
時間變得模糊,江念棠等了許久都不見外面有人進來,她雙手執喜上眉梢團扇擋在臉前,透過薄薄的絹紗悄聲打量周圍環境。
整個屋子色調灰暗,除了雲紋窗格上敷衍地貼着幾張大紅的喜字,幾乎沒有什麼布置新房的痕迹。
幾根白燭落在屋内四周的牆角,發出慘淡的光。
陳舊的家具顯得房内昏暗陰沉,黑黢黢的看不出原來的顔色,壓抑感撲面而來。
牆角随意堆放幾個镂空花鳥紋的漆金木箱,金漆斑駁,銅鎖耷拉吊在半空,風從窗牖中透過來,吹動銅鎖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
整個新房裡最喜慶的就是枯坐在剔雲紋梨木拔步床中央的紅嫁衣新娘。
江念棠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心道這不像新房,更像是靈堂。
隐約間,一道颀長的身影踏入房内。
江念棠敏銳地捕捉到他正慢慢踱步朝她而來,身體莫名打了個顫,連忙挺直腰,握住團扇的手緊了緊,躲在扇面後的眼眸又垂一分。
頭頂猛然墜落一片陰影,重重壓在她的身上。
還沒見到趙明斐的臉,他身上那股攝人的氣勢先行到來,迫得江念棠喘不過氣。
她平日裡在大小姐身邊跟着時偶爾聽她誇過趙明斐風姿俊朗,柔如澗溪,姐妹們也說他溫文爾雅,為人和善,但落在頭頂的目光令江念棠覺得像被一條毒蛇盯上。
好奇心驅使她忍不住往上看。
江念棠本能地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銜着微笑緩緩擡頭。
清泠泠的雙眸露出團扇瞬間,她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眉眼。
瞳孔倏地緊縮,藏在扇底的假笑頃刻崩塌。
顧焱,子期,你還活着!
刹那間,燥熱潮濕的空氣凝固在江念棠周圍,她的身體也一同僵化。
有那麼一刻,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張口想要喊出今生今世都要被埋藏在心底的那個名字,卻在下一秒吞進咽喉。
“怎麼在發呆?”
那雙酷似顧焱的黑眸微微彎了彎,充滿善意地問:“是餓了麼?”
寂靜陰森的屋子在他溫潤的目光下宛如注入一道亮光,破開厚重的雲幕,直插江念棠的心髒。
她黯淡的眼眸重新點亮,蓦地又變得通紅。
時至今日再次看見這雙眼睛在自己面前,江念棠才明白連日壓抑在心中的恨和怨都是假的,是不肯承認心上人已經死去的幌子,她企圖用更強烈的怨恨來掩蓋巨大的悲痛。
然而她真正想的,隻是顧焱還活着而已。
哪怕他不能如約娶自己。
哪怕她依舊迫于家族壓力要嫁入宮闱,被人磋磨。
因為顧焱于她而言,就如在暗夜踽踽獨行時面前的一束光,即便她無法擁有,也不想光就此泯滅消逝。
江念棠握住團扇的手猝然卸了力,啪嗒一聲落在地上,發出突兀的聲響。
沒了扇子遮擋,她看全看清眼前人的樣貌後眼眸忽地黯了下來。
眼前這位身穿煙紅绛袍的男子清隽疏朗,眉目之間含着三分笑意,顯得十分親和。但他體格高大,站在江念棠面前投下濃黑的陰影,完全将她籠在其間,尤其是他低頭時會不自覺帶出一絲久居上位的威壓。
他的唇薄如鋒刃,銳利得仿佛能劃破銅牆鐵壁,即便是笑,也有一種高居雲端,傲然于世的疏離感。
顧焱卻不同,他的唇飽滿豐厚,笑起來的樣子像六月的烈陽,能輕易感染身邊每一個人。
趙明斐是金尊玉貴的大皇子。
不是一無所有的顧焱,顧子期。
江念棠毫無預兆地落下兩行清淚。
這是她為顧焱的死第一次流淚。
趙明斐眸光輕閃,暗自記下她怪異的反應,旋即溫和一笑斂去眼底沉色。
“怎麼哭了,我長得很吓人?”
話音剛落,驚雷轟地一聲劈在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