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便有人教導陶盼蒂,要做個賢良淑德,端莊大方的姑娘。
她也告訴自己,要這樣。
陶家祖上為官,亦有入道門修習的玄門子弟,曾輝煌一時。
隻是這世間種種,就像陰陽盛衰,總會有一個交接變換,不知從哪一代起,陶家境況急轉直下,走向沒落。
又或許,并非是突如其來的衰敗,隻是一種逐步的累加,使得一個曾經顯赫的家族逐漸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
到了陶父這一代,陶家已經查無此門了。
但所幸還是有一些的,縱使陶父身無官職,好歹有些學識,認識一些道門人物,總歸是比尋常百姓家好上三分,溫飽不愁,前途不憂。
陶盼蒂的出生,縱使并非父母所期望的那樣,但也不至于被苛責。在适度有限的寵愛下,這個姑娘出落得落落大方,時常會有些天馬行空,被父母當作笑話的想法,但這些都無關大雅。
她可以跟在父親身後,進入書塾,即使隻是被安排在父親身後角落的位置,聽着那些聖人之乎者也,君子端方的教誨,手中捧着《女戒》默讀。
偶有些許機會,父親手下的學生對他提出的問題抓耳撓腮,想不出任何解法,陶盼蒂才會偷偷從父親身後探出頭來,說得下方的君子們啞口無言。
每當這時,父親的神情就會變得十分複雜,然後回頭,向下方的這些小君子們歎息,說他們不如閨中的無知女子。并囑咐陶盼蒂今日要默寫出正在看的書籍的全文,讓母親考校。
她可以跟随母親進入富庶人家的院子,因着父親的緣故,在院中陪同那些小姐玩耍,偷學女紅,與小姐們暢談志怪小說、野史的内容。
這些深閨裡養着的大小姐們,大都隻能看見窗外、院子裡四角的天空,不懂這些“禁書”的内容,究竟有何不可。
但她們總歸十分喜愛這些東西,總是央求着陶盼蒂多講一些,再多講一些她自父親書房最頂端,絕不允許她觸碰的禁忌内容。
日子沒有什麼不好,在她生活的空間裡享受與她同齡,甚至大出些許的少年、少女的欽佩孺慕的神情,縱使她無數次因為手藝不過關,被母親責罰,用女紅的銀針紮破十指;縱使她無數次因為偷看禁書被發現,被勒令跪在院子中責罰,水食不進。
但一切都沒那麼糟糕,她總歸能忍下去的。
隻是偶爾,陶盼蒂也會想,為何這世道裡,總要求女子無才,居于深閨,姑娘們就得被困在“家”這個密不透風的牢籠呢?
這些大不敬的念頭當然隻是一閃而過,就像往昔曾幻想也能外出,如同男子那般考取功名那樣虛無缥缈,天馬行空,不會有人在意,也不會有人為之駐足。
即使是陶盼蒂,也隻是對它一笑而過。
本該是這樣的——直到那年夏天,陶府出生了一對連體的女嬰。
在母親複雜的神情裡,在過去三四年裡,成日被告誡要善待未出世弟弟的陶盼蒂主動承擔下了照顧這對孩童的任務。
然後,經受了來自生活世界所有人怪異的目光。
她幻想能因為自己的努力與端莊、善良赢得稱贊,就像日複一日抄寫的《女戒》《内訓》等書中所寫的那樣,做成了一個良家婦人。
可結果卻大失所望。
整個陶府對她與她養着的兩個怪異的女孩一樣,保持着相對的距離,傳出令人不适的流言。
“府裡的大小姐可真是奇怪啊,怎麼會對那樣的怪物這麼好?”
“你沒聽說嗎?她從小就有些離經叛道,不着邊際的幻想,還常常因此被老爺夫人責罵呢。現在能同這兩個怪胎相處地這樣好,也不足為奇吧?這可是婦人房裡的貼身丫鬟小翠告訴我的呢。
現在老爺夫人也對這個奇怪的女兒怕得不行,怕是中了邪,患了什麼怪病……咱們做下人的,能離多遠離多遠吧,别沾染了去。”
“這兩個怪物聽說也是兩個小姐?果然啊,隻有不詳的女子才會變成這樣駭人聽聞的怪物。”
“噓,哪有什麼二小姐三小姐?老爺不讓提,說是府裡前些日子遭了邪祟,才會有這種東西出現。這不,還找了道門的人來除邪呢。不過,我是聽說外面有些達官顯貴甚是喜歡這些獵奇的東西,說不定老爺現在默許大小姐養着,也是因為後面好将這兩個怪胎送出去讨人歡心吧?”
“你别說,老爺或許真有這種想法……”
這類的流言一天換一個版本,不出幾日,便能令府内所有人都知曉,并為之津津樂道。隻是流言始終被陶父陶母控制着,不能流出陶府分毫。
陶盼蒂每每聽見,也隻能裝作不曾知曉的模樣,蒙着耳朵躲出去,腳邊跟着那具蠕動的,小小的,會擡頭甜甜叫她“姐姐”的小家夥。
這兩個姑娘十分喜愛這個撫養她們的姐姐,在滿世界的惡意下,倔強而堅強地活着。
她們不懂為何外界總是有那麼多的攻讦,惹得姐姐不快,隻能笨拙地用四隻手拍打姐姐的後背,咿呀地安慰她不要太過傷心。
她們不明白,連在一起的身體,就是惡意的全部來源。
兩個小孩被認作是怪物,而同怪物靠近的陶盼蒂,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怪物的同類。
他們并非有意抨擊陶盼蒂,而是本能地排斥異類,更何況,還是手無縛雞之力,被嬌養在閨中的姑娘。
隻要流言不是太過火,同樣懼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陶父陶母又會拿他們怎麼樣呢?
但早慧,涉獵廣泛的陶盼蒂懂。
她明确地知道這些東西,厭煩、恐懼在日複一日的累積下達到頂峰。
兩個孩子童稚孺慕的目光,外界的雜音、戲谑就像是一道枷鎖,鎖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要擺脫這樣的枷鎖。
念頭一旦生出,便會有成千上萬的理由去推脫自己的責任,但陶盼蒂總是會因為兩個幼稚的孩子一聲聲“姐姐”而狠不下心。
她們什麼都不會說,除了這一聲“姐姐”;她們生活不能自理,卻本能地服從陶盼蒂地一切命令,會主動去做她要求的一切事情。
陶盼蒂隻能懷着對自己的唾棄,艱難地度過不算愉快的這段時間。
再次動起念頭是在驚蟄。
春雷乍響間,陶盼蒂捧着新學的《女論語》湊到父親房前,四周的下人被早早屏退了,陶盼蒂很容易就到了房門外,聽見父母劇烈的争吵聲。
源頭并不知曉,隻知道争吵的中途,口不擇言的母親怒罵道:“若不是母親讓我遠嫁到你家,我堂堂主系的陶家人,怎麼會嫁到你這一脈?早聽說你們這一脈有問題,祖上也曾出過畸形的怪胎!”
父親狠狠地甩了母親一巴掌,怒聲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怪物是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的,分明是你的問題,還能戳我陶家列祖的脊梁?天打雷劈的女人,出嫁從夫三從四德都學到狗肚子裡了?”
“你又能好到哪裡去?不還是因為打聽到太守有收集異物的癖好,才同意把這兩個東西留下來?又害怕它們,隻好扔給自己的親生女兒,讓她遭受流言蜚語?”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我看你是陶夫人的位置做得太穩當,你我相敬如賓多年,才讓你生出了這般喪盡天良的言辭!依我看,一紙休書算了吧!”
後續無非是母親自谵語中清醒,哭喊着一邊扇臉頰,一邊向父親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