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盼蒂隻覺得有些許不真實,茫然地回到已搬到邊緣的宅院中,看着聞聲爬來的兩個“妹妹”,啞口無言。
但想要甩脫這兩個孩子的想法卻從這一刻紮深在心底,再也無法因任何外界的聲音輕易抹去。
将這樣陰暗種子養大的是父親後面當着自己學生,對陶盼蒂的怒吼,與對兩個“妹妹”發自心底的侮辱。
在反複的斟酌與自我内耗裡,她打開了邪惡的匣子,在精心為她們梳妝打扮好後,誘哄着這兩個對她言聽計從,親手養大的孩子跌入湖中。
在看見來人之後,跟着跳下去是臨時起意,抓到兩個孩童的發帶是懼從心生,生死一線被從湖中救上來是劫後餘生——最後,強撐着自己看見兩個溺死,被打撈上來的孩子,從心底湧上來竊喜的解脫與細微的悔恨卻是最真實,最本我的想法。
噩夢一樣的夏天永遠镌刻在了陶盼蒂的腦子裡,随之而來的,還有無數個淺眠的夜裡,聽見兩個妹妹的呼喚與夢中她們爬動的身影。陶盼蒂很絕望地發現,她究其一生,都無法擺脫了。
于是原本的解脫消失殆盡,細微的悔恨被無窮放大。
即使她努力想要将這份虧欠償還給新出生的弟弟,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欲壑難填。
直至她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自己尚且年幼的弟弟的鋪路石,嫁到陶家遠房。
夫婿人前鮮衣怒馬,人後狼面獸心。這隻禽獸年過而立還未能娶妻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他情緒不穩定,拿枕邊人出氣。
陶盼蒂不幸地成為送上門來的出氣筒,在日複一日的毆打、虐待裡,她還要保持着對外恩愛夫妻的體面。
但根本不是這樣的啊。
陶盼蒂無助地想到。她奉為圭臬,告誡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良家婦女,合格妻子的書籍沒能告訴她怎麼走出這樣的困境,反倒是那些于女子而言是違禁的書籍裡,有那麼一條“以眼還眼,睚眦必報”的言論給了她一條出路。
她開始翻找醫書,自每日的食譜上尋找相克的食材,吩咐東廚燴成丈夫喜愛的菜肴,于堂間侍奉着這男子,溫柔惬意。
丈夫與東廚的人對此一竅不通,全然被哄騙着做了整年。到了年末的時候,丈夫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打罵的力氣也小了不少。這個愚笨的男人甚至還以為是過于流連花叢,購置了大把滋補的藥物、食材。
他離死期不遠了。
但陶盼蒂停手了。
她懷孕了。
丈夫因而對她停止了暴力,全心全意等待着這個孩子的降臨。來府中的大夫告訴他們這是多胎,陶盼蒂有那麼一刻,甚至以為是兩個困在她回憶裡的妹妹回來,讓她贖罪了。
她幻想過和睦的生活,孩子繞膝,卻終究沒那樣的福氣。
不知是否是年少做的惡找上了門,抑或是陶父這一脈的詛咒,陶盼蒂産下的兩個孩子,意外地同兩個妹妹一樣,是連體。更為恐怖的是,這兩個讓她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的龍鳳連體,竟然是從頭部開始的,上天甚至沒有給他們爬行的機會。
丈夫在大驚與憤怒之下,拿陶盼蒂出氣後,找來了道門人,在陶盼蒂極力的阻止下,将兩個孩子從頭顱處一分為二。
被丈夫寄予厚望的男孩因為腦子生得畸形,全然靠雙生的另一個維持着呼吸,在不知情被分開的情況下當場死亡。
活下來的女孩被暴怒的丈夫狠狠摔在地上,呼吸微弱。
陶盼蒂那樣努力地抱着這個孩子照顧了一整夜,還是隻能看着懷中的嬰孩斷了呼吸,一點點冷卻下去。
到了天亮,她收到一紙休書,被勒令第二日滾出府中。
陶盼蒂慘然地笑着,向丈夫平日的吃食裡下了一劑猛藥。
這藥并不會傷及他的根本,但會勾起早年積累的所有虛弱病症,迷蒙他的神智。而這個情緒不穩定,暴怒的男人晚上在書房中辦公時,若感受到不爽,在神智錯亂下,必然會大發脾氣,将桌上的一切掃幹淨,推到所有東西。
那時候,桌上那盞陶盼蒂早些年收拾時,放置的油燈便是最好的殺人利器。
怕火燒得不夠旺,她甚至還向書房内外早早撒上了油水,多年來,從未斷絕。
沒等夜幕降臨,陶盼蒂便提前帶着自己的東西,乘着馬車被休回府了。
她來時空空,走時也不過多了兩個孩子無名的牌位。
不久後傳來丈夫書房走火暴斃的消息,陶盼蒂成為寡婦、獨母,被所有人同情。
但她卻第一次認識到,原來女人并不弱于男人。你看,她悄無聲息殺死了壓在她身上,喘不過氣的“枷鎖”,全身而退,也不過是這樣容易的事情。
她有足夠的耐心、淵博的學識,可她隻能困在宅院的一角,接受所有人的責難,成為父母對弟弟寵愛的墊腳石。
隻因為她是個女人。
女人合該賢良淑德,端莊大方,要忍下丈夫的一切,要勤儉持家,要告訴自己,女子無才便是德,隻有這樣,才是一個合格的“好姑娘”。
滿腹謀略,飽讀經書的女子入不了官帷,身懷技藝,英氣斐然的女子上不了戰場,她們隻能被困死在宅院,做着看不見頭的嫁人的夢,聽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掉牙言論……
這多荒唐啊。
陶盼蒂笑着,動手誘哄自己的弟弟犯錯,逼迫父親舉家搬遷,承了“道門友人”的情,來到一方寬闊的宅院。
她在報複,雖然報複的最後,她依然擺不脫這些荒唐的壓迫,隻能被迫随波逐流。
陶盼蒂跟着父親從城内到偏遠的城外,又入了宅院。
她知道,這輩子大約就得從一方宅院困死在另一方宅院了。但世道對女子太過嚴苛,她無處可逃。
聽說宅院裡都是比她年幼,什麼都不會的姑娘,于是陶盼蒂又準備了見面的禮品,妄圖給這些姑娘一些外面的慰藉。
幸運的是,她也從這方宅院裡得到了慰藉。
不幸的是,這方宅院也是一場笑話與陰謀。
而她,不過是這場陰謀裡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道法的玄妙是另一個維度的沖擊,全然不是普通的陶盼蒂所能對抗的。她所有的垂死掙紮就像是以卵擊石的笑話。
故事的最後,自認作惡一生,如履薄冰的陶盼蒂第一次違背了求生的意願,将自己養大的“妹妹”推了出去,也将纏繞一生的夢魇一同推了出去。
她凝望着樹林的深處時,想着,人間這樣累,下輩子要是再做女子,一定要從方方正正的宅院裡逃出去。
哪怕是折翼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