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殘月西墜時分,青石井欄邊凝着薄霜。沈知意曲了曲凍作朱砂色的指尖,将手藏進鹑衣百結的袖管。
槲木浣衣盆中缁衣葛布壘作寒山,浸潤着三更汲來的冷,砧杵聲裡,井中倒影晃晃悠悠,竟似那鬼界的魑魅魍魉伸出利爪,将這單薄身影拖入拽進井裡。
“二姑娘應當仔細些才是,免得手生了凍瘡。”掃地的王婆子虛虛歎道,嘴裡卻在小聲嗤笑:“洗不幹淨才好,正合夫人心意。”
沈知意低眉斂卻唇畔譏诮,耳旁飄來東院嬉鬧。沈嫣然華裾曳過石磚,徐步而至,腕間玉镯與佩瑤相擊,叮咚脆響。“這螺黛原是朝中貢品,倒比不得妹妹素日用的鉛華。”她輕撫臂間帔帛,眼裡落着窗角的螺钿妝奁。
一旁捧金唾盒的婢子谄道:“大小姐這金絲錦,倒比那霓裳羽衣更勝三分”,侍在身旁小鬟忙接:“昨個兒尚衣局送來冰蠶絲,正配您眉間這抹遠山青。”
沈知意将最後一件素衣自盆中絞起擰幹,倏地聞見一陣慌亂的步子,借着木盆裡晃蕩的水光,瞥見李嬷嬷攥着封信箋往主院疾走,嘴上反複念叨着:“沖喜......四皇子......痨病鬼......太醫說活不過重陽......”
水珠自蔥管似的指尖漣漣而墜,在苔痕斑駁的地上洇出數點墨迹。沈知意唇口噙笑,哼着宮商錯亂的曲子,扶定盆身便往西院去。
離開這樊籠的的東風,終是來了。
西偏院的大門“吱尬”一聲撞破天色,驚的屋檐下麻雀撲棱棱的四處亂散。沈知意挾着木盆側身而入,正見母親柳氏對鏡弄妝,案頭破陶碗裡浮着半碗暗紅雞血,腥氣與院子中的槐花香混作一團。
“娘!”沈知意撂下木盆奪過螺黛,“病骨支離之人,豈能描着遠山黛?”說着蘸取朱砂在母親眼下輕掃,“要這般,顴骨泛赤,唇色染秋霜......”
柳氏望着銅鏡裡青面獠牙的影子,撚着絹帕作勢嗔道:“昔年唱曲兒時,張班主可沒傳過這等妝。”忽而眼波流轉,自樟木箱底扯出件褪色戲服,“要不娘添上這水袖?”
沈知意扶額:“咱們扮的是富門棄婦,不是勾欄紅袖!”話音未落,忽将青瓷碗中雞血含入口中,踉跄跌坐在褪漆牆根,手緊捏心口羅衣,唇間緩緩溢出一道血痕,“咳血......當這般......”
她将染血的帕子抖開,“得要這帕子沾上三分血迹,七分淚痕......這才像回事!”
柳氏捏着剛染紅的素帕哭笑不得:“我可不是苦情戲的大角兒。”
辭方脫口,院牆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沈知意抄起盛雞血的粗陶碗就往地上潑,猩紅液體順着龜裂的地縫蜿蜒。
柳氏會意,即刻軟塌塌的倒在竹榻上輕喘,還不忘把素帕咬在齒間染上血痕。
沈知意剛把藥渣擺在顯眼處,春碧尖細的嗓音就刺破了滿院蕭索。
“夫人玉體貴重,這偏院濕滑,得小心些......”
沈知意抱起食盒沖出門,故意在生滿綠黴的地方放緩腳步。
待得回廊轉角珠钗作響,她忽作驚慌模樣精準的撞上長姐的丫鬟,摔了個仰面朝天,食盒蓋也“哐當“滾落,露出半塊爬着青絨的綠豆糕。
一行人看着這腐敗了不知多久的食物,紛紛捂住口鼻。
“二姑娘當心些!”楊夫人身側的李嬷嬷假意驚呼,衆人卻齊齊退後,沈知意蜷在地上,發馊的糕點被捂在心口。
“夫人,前日母親突然咳血,我實在尋不着補品......”沈知意紅着眼眶,擡起水汪汪的眸子。
“二姑娘好大的膽子!”春碧繡鞋一擡踢開食盒,一雙丹鳳眼似猝了毒,惡狠狠的盯着坐在地上的女子:“當咱府上是破落戶?怎會缺了你們娘倆的吃食!”
食盒被踢飛的瞬間,沈知意順勢也滾進泥坑,初春的冰水滲進衣領,春碧退卻一旁,嘴裡的低咒如驚蟄後的蛇虺鑽入耳蝸:“賤蹄子就該吃馊飯!最好跟那痨病鬼王爺一起病死!”
“快扶起來。”楊夫人捏着金絲繡帕掩鼻,“意姐兒,你母親現下如何?”話未說完已經蹚着步子進了屋。
聽見來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柳氏開始發力:“意兒啊,我苦命的意兒,娘這壞身子可是拖累你了......”邊說邊用沾了血的帕子捂着咳。
烏泱泱的人群湧入時,隻見躺在床榻上的柳氏正拿着繡帕擦拭唇角,用過的繡帕被染的通紅,地上也有不少血迹,一張病弱慘白的臉更是吓得駭人。
楊氏見狀踉跄退至門邊,裙尾巴掃過地上的藥罐,“才幾日之久?柳妹妹這病氣......”
卧榻上垂着手的女人氣若遊絲斷斷續續的回應着:“意兒找了大夫,說是得了痨病,昨晚又冒了風寒......”咳咳咳,“謝謝姐姐不嫌棄還特意前來探望。”
“意兒,給大夫人和你長姐尋個凳子來。”說完就嘔出事先含在嘴裡的雞血。
沈知意瞧着母親咳血的模樣,耳畔飄來李嬷嬷附在楊氏鬓邊的低語:“怕不是有蹊跷,怎麼會一夜之間就病成這樣,得再看看。”
旁邊的沈嫣然厭惡的神色已經按耐不住:“這穢氣不會傳人吧,娘,趕緊走吧,别被染上!”
沈知意腦袋一轉,急忙從屋内搬了兩把凳子放在母親床邊,放完後又移步至那母女二人身旁:“母親與長姐且移步到裡頭說吧,外面倒是春寒正盛呢。”說完以袖口掩面輕咳。
“阿母定是受了着寒風,昨個來的大夫說白天人多的時候把門窗閉緊些,留我一人照顧母親就好,我也不知為何......”說着又跟着咳了幾聲。
楊氏聽完臉色驟變,如避蛇蠍,剛準備跨進去的腳立馬收了回來。
“既如此,妹妹好生将養,我就不多打擾了,意姐兒,可要照顧好你母親,要什麼山珍海味,珠寶玉石的,盡管使王婆子去庫房取。”話音剛落一行人似退潮般頭也不回的湧出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