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寶玉搖搖頭,輕聲說:“非是經卷,而是佛心。”
“佛心?”寶钗驚訝,仔細打量眼前的小人兒,察出些不對勁兒來,“你這是怎的了,好沒精神,莫不是沒睡好?”
恰時英蓮從窗邊回來,搭話道:“這小孩兒近日裡總也睡不安穩,問他也不說,我們誰也拿他沒辦法,夫人早幾日就想叫你到府上瞧瞧他,你的話他總是聽的,偏你這幾日也總忙,這不就拖到今兒了麼。”
寶钗聽着眉尖緊蹙,正色問道:“如今我來了,你且同我說說,無端辯什麼佛心,你的向佛之心還需旁人辯麼?”
“不妄,你且帶人出去。”甄寶玉揮退屋裡的丫鬟婆子,待到整個屋子除了他們三個便餘梅香,這才緩緩道來:
“近日我總做夢,夢中我在求佛。”
寶钗二人安靜聽着。
“我遍讀大小經卷,直至倒背如流,不做一點戒外之事,不行一件非善之舉。心中隻有佛法,無有一絲雜念。”
“可佛卻說,我無佛心,不可成佛。”
一室寂靜,隻有天生的佛子平靜發問:“日日做夢,醒後夢中佛祖之言萦繞耳邊,使我終日困惑。我無佛心,佛心為何?”
英蓮耐着性子聽完,隻覺頭昏腦漲,她素來不耐煩什麼佛啊經啊的,繞來繞去迷似的不講人話,便是随着甄寶玉往靈栖寺跑了兩年,也沒通一點佛性。
“叽裡咕噜講的什麼迷話,我就說你是修佛修魔怔了罷,沒聽人常說夢裡都是反着來的麼?”英蓮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喝了口冷茶提神,“若說你沒有那勞什子佛心,靈栖寺裡的那些和尚頭一個不答應。”
甄寶玉不理會英蓮,純粹無暇的眼睛固執的看着寶钗,等着一個回答。在他眼中,寶钗從來是不同的,他看得見寶钗異于常人的非凡之處。甄寶玉心裡隐隐有感,寶钗和他是一樣的。
寶钗沒有立馬回答甄寶玉的問題,鎖眉沉思,不時端量他幾眼,許久方才作答。
“執着成佛,反倒失了佛心,佛怎會偏執,為了成佛而偏執失态,便是入魔。”寶钗眼中顯出擔憂來,出聲勸誡,“寶玉,莫要再鑽牛角尖。”
甄寶玉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我生來便懂佛法,更是一心向佛,這還不算佛心麼?”
“佛說放下,你可放下了麼?”見甄寶玉如此執着,寶钗認真同他辯佛。
“我不染塵物,心中唯有佛在,還要放下什麼。”甄寶玉反問。
“你生來便懂的佛法,恰是你成佛的阻礙。”寶钗嘴角含笑,說出的話卻像針紮進甄寶玉心裡,“你生來懂佛法,因而你生來便帶有傲慢之心。”
“你隻是看明白了經文,卻尚未參透人生。成佛要放下貪嗔癡慢疑,你若沒有經曆,不懂其中辛酸苦辣,要如何放下?”
“放下執念,方能成佛。”
“成佛便是你的執念,你可放下了麼?若是放它不下,你何來佛心,如何成佛?”
寶钗字字珠玑,叫甄寶玉呆愣當場。
他自诩有佛性,成日裡又向來被人恭維着捧着,便是靈栖寺裡的和尚又有幾個不是礙于他的家世,明裡暗裡的逢迎讨好。因此便也漸漸覺得世人盡是凡夫俗子,唯有他是真佛心。
而今被寶钗幾句話問得答不上來,猶如當頭棒喝,叫他靈台清明。
“寶姐姐,多謝你點醒我。”
甄寶玉下了火炕,對着寶钗行一大禮,而後倒了杯熱茶遞給她:
“今日你是我的老師,請喝學生茶。”
寶钗見甄寶玉心态重歸平穩,總算放了心,笑眯眯接過茶盞,對着英蓮挑眉:“回去隻管和幹媽說,寶玉這病叫我給治好了,讓幹媽把診金備好。”
“還得是你啊。”這一連串變化叫英蓮歎為觀止,連連咋舌。
“行啦,快起來,方才同你圍爐辯經,現在你要陪我們圍爐作詩。”
甄寶玉敢有不從,複又把不妄等人叫進來取暖,便同寶钗二人品茶賞梅,圍爐作詩,好不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