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掌燈時分,雲勝男才勉強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隻是她清楚,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像這個世界的其他上位者那樣,将奴隸的生命視為草芥。她出生的時代和國家賦予她人人平等的烙印,這抹烙印與她的靈魂共生,讓她成了這個世界裡最不合時宜的異類。
然而,她卻也無比慶幸自己見識過真正平等的世界,數千年曆史的文明長河在她的血脈裡奔湧,哪怕倒退三千年,她的目光依舊隻會向前看。
雲勝男借着月色走到了房間旁邊的小屋門口,那是專門給女奴們準備的房間,頗為狹窄且沒有窗戶。
小屋的房門半掩着,隻能看到裡頭黑洞洞一片,并不能确認裡頭的人是否正在休息。作為奴隸,她們房中自然是不能點燈的,隻能借着外頭的燈光或是月光勉強照明。
雲勝男在原地頓足片刻正要轉身回去,敏銳的聽力卻捕捉到了房中一聲隐忍的呻吟。
她停下腳步,片刻後屈指叩響房門,輕聲詢問:“鏡奴,你休息了嗎?”
很快,裡頭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整理聲,随後,就見鏡奴匆忙拉開房門,滿臉驚惶地對着雲勝男行了個禮:“奴該死,少君有何吩咐但請說來。”
雲勝男瞟了一眼她尚未來得及扯下的衣袖,此刻借着月光倒是将她手臂上的傷痕看得更加清晰了。
默默地在心底歎了口氣後,雲勝男淡淡道:“你來我房中吧。”
鏡奴咬着下唇微微颔首,也不敢多說什麼,隻是弓腰駝背地跟在雲勝男身後,眼底是一片木然。
雲勝男的書房中已經點燃了幾處連枝燈,因為這燈油中又另添了些香料,因此青銅燈燭在燃燒時便有凝神助眠的香味在空中緩緩散開。
見鏡奴進了房間後,便如木頭樁子般站在原地聽候差遣,雲勝男轉身從箱箧裡取出上次用剩的巫藥來,吩咐她:“撩起衣袖來我瞧瞧。”
鏡奴聽見這話一時有些茫然,但身體卻早已先于主人做出反應,老老實實地将雙臂的衣袖撩至肘間。
于是雲勝男便瞧見了她布滿鞭痕的雙臂,幾乎是新傷疊舊傷,就沒有一塊完整的好皮肉。
她上前查看着鏡奴的傷,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沒有追問這傷是如何來的,隻是問了句:“身上還有别處的傷口嗎?”
鏡奴似乎是明白了什麼,連忙解釋:“少君放心,我身上别處再沒有傷了。這些小傷并不耽誤我做事的,請您放心。”
雲勝男一言不發地擰開那瓶巫藥,将裡頭所剩不多的藥膏一點一點地抹在鏡奴的傷口上。因為擔心二次傷害,她的動作放得輕緩,以至于鏡奴第一時間并沒看懂雲勝男究竟在做什麼。
等她意識到雲勝男正在給她上藥後,神色反而愈發驚恐了,下意識就想将自己的手臂抽回來。
雲勝男擡眸掃了她一眼:“我手中的巫藥隻剩這點兒,若浪費了再沒有了。”
她才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直至雲勝男耐心地替她上完了藥,甚至連那瓶底的藥膏也都用小棍一點一點地刮出來給她用上,這才緩緩地跪下道:“多謝少君憐恤,少君若有任何問題,奴必知無不言。”
雲勝男正順手把空藥瓶往書案上放,聞言回頭看了鏡奴一眼:“我沒什麼要問的,你回去休息吧。”
鏡奴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雲勝男,半晌才緩緩起身,行了個禮就要離開。
“等一等。”就在她轉身的瞬間,雲勝男忽然又叫住她了。
鏡奴的眼底掠過一絲嘲弄的神色,她就知道,妘昭故意向她示好,無非是為了通過她來探聽巫神宮裡的消息。這種情況她雖是第一次見到,但是聽到的卻也不少。
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少年們成為巫神宮的巫觋後,有些人為了打聽隐秘的消息,都會對侍奉自己的奴隸表現出和善的一面,但是這種态度是裝不了太久的。
他們從骨子裡就不認為奴隸是和她們一樣的人。
“我猜你晚上沒吃東西,這裡有我晚上帶回來的宵夜,你拿去吃了再睡吧。”雲勝男說着,将自己從膳房打包回來的粉粢遞給她。
見她愣愣地望着自己,雲勝男幹脆直接把粉粢塞進她懷裡:“這兩天我不必你服侍,你先休息,有事再說。”
鏡奴呆愣愣地揣着一包粉粢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那冰冷的木床上還有雲勝男先前送來的一床冬被。
她在床邊坐了半天,才将懷中的粉粢掏出來,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裡,直噎得翻起白眼也要梗着脖子将那糕點咽下去。
這米粉做的糕點還摻了紅棗泥......可真香啊!
另一頭,坐在書案前的雲勝男卻徹底失眠了。
她熄滅了燈燭盤膝坐在黑暗中,清亮亮的月光落在她面前的書案上,卻照得她的心底一陣徹骨寒涼。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她沒有哪一瞬間像現在這樣想要離開這座恢弘的巫神宮,想要回家。
雲勝男沉默地盯着桌面上的巫藥瓶,看着它的影子逐漸縮短,直至月光落在她臉上。
她便也順着半掩的窗望向外頭的月亮,記得她來那日還是滿月,如今挂在天上的卻是下弦月。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她頭頂這輪月亮,此刻是否在也照在了三千年後的世界,照在了那個世界的夜晚裡?
從前她在課本上讀着古人的詠月詩詞,聽着老師們的分析講解,隻覺得那些解釋多少有些穿鑿附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