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假。
老醫師捋着花白胡須,眯眼笑道:“這也難怪,春日裡犯相思的人原就多些。”
說罷又意味深長地打量了薛召容一眼,問道:“公子年已弱冠,可曾與女子有過肌膚之親?或是欲、望過剩無法排解?可要老夫開些調理的方子?萬不能憋着。”
老醫師這話雖說得含蓄,卻叫薛召容耳根霎時燒得通紅。他垂首盯着木桌上的縫隙,半晌才低聲道:“未曾接觸過女子,也不用開藥。”
長到這般年歲,莫說是親近,便是姑娘家的手都不曾碰過。
偏生他與沈支言那些夢境真切得駭人:溫香軟玉在懷的觸感,唇齒交纏的甜腥,情動時的激情纏綿,以及醒來時錦被間似乎還殘留着若有似無的幽香。
這般虛實難辨,倒比那病症本身更教人疑惑和羞赧。
老醫師撚着銀須,眼中透着幾分了然:“公子這般年紀,精、血旺盛卻久未疏解,難免有些神魂不守。既你有情于她,何不遣媒下聘?說不定正是段天賜良緣。”
老醫師這話讓薛召容眉頭緊鎖。
今日相見,他那些唐突之言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把她吓得不輕。尤其那兩句“我們兩府聯姻”、“你不願嫁給我”竟自己從唇齒間蹦了出來,連他自己都驚住了。
他摸了摸腕間的紫檀手串,喉間發苦。那些話分明不是本意,卻偏生像被什麼牽着走似的,一句比一句孟浪。
最蹊跷的是,沈支言喜歡表哥這件事他都知曉,還并非是從沈支安那裡聽來的。
眼下親王府需要重臣幫襯,若以此為由提親,父親定然樂見其成。可這個念頭剛起,就被他狠狠掐滅了。
強娶之事,與禽獸何異?今日不過脫口一句求娶之言,就已将人吓得花容失色,若真仗着家世強求,對她該是多大的傷害。
鶴川湊近半步,低聲道:“公子,鶴川瞧着,沈姑娘待您确實不同。在沈府時,她雖強作鎮定,可那眼角眉梢總往您這兒瞟。還有那般貼身之物都贈予您了,若說無意,誰信?”
“您說她心儀表哥,可今日在沈府,我瞧得真切,她連個正眼都沒給那位表少爺,倒是看您眼睛直勾勾的。您這病症來得蹊跷,或許沈姑娘也如此呢。您不如尋個機會,當面問個明白。”
鶴川這番話倒讓薛召容心頭一震。或許沈支言當真也與他有着同樣的感應?否則今日相見時,她眼中怎會流露出那般複雜的情愫?
正沉思間,忽聽老醫師插話道:“公子幼時可曾受過顱腦重傷?或是有過記憶缺損之處?”
薛召容回道:“确有一樁舊事。聽奶娘提及,我幼時曾被人掼摔于地,當時七竅流血,險些喪命。不過這些年來我并無不适,也神思清明,倒不曾有過記憶錯亂之症。”
老醫師撚須沉吟良久,道:“如此說來,或許是當年那傷埋下了病根。不過老朽還是以為,解鈴還須系鈴人。公子不如,尋那位姑娘當面一叙。”
薛召容見大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起身朝老醫師鄭重一揖:“今日勞您費心了。容我回去再細細思量,看如何了結這樁心事。今日問診之事,還望大夫莫要外傳。”
老醫師連忙拱手還禮:“公子放心,老夫行醫數十載,最重醫德。今日之事,絕不會傳出這間藥堂。”
薛召容辭别醫師後回了親王府。方才更衣洗漱,外頭管家就來禀報說王爺傳見。他匆匆趕到父親書房時,但見父親正就着燭火批閱文書。
薛親王薛甚雖已年過半百,卻仍保持着武将的挺拔身姿。燭光下可見其輪廓分明的面容。劍眉入鬓,鼻若懸膽,那雙銳利的鳳眼即便在閱卷時也透着不怒自威的氣勢。當年他便是憑着這副俊朗容貌與赫赫戰功,在京城貴胄中獨領風騷,先帝曾贊其“玉樹臨風,将才無雙”。
薛召容容貌随了他,尤其是那棱角分明的下颌與挺直的鼻梁,簡直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而後垂手侍立,等着父親發話。
薛甚素來治家如治軍,兩個兒子的一言一行、一應差遣,皆要經他親手安排。
即便是已能獨當一面的長子,或是文武雙全的次子,在這位曾為朝廷打下半壁江山的親王面前,依然要俯首聽命。
薛甚将手中文書往案上一擱,銳利的目光在薛召容身上逡巡片刻,卻未賜座。
“近日你多留心些你大哥。”他聲音沉如寒鐵,“西域那邊不太平,已有細作混入京城。偏生你大哥經手的那樁差事又與西域有牽扯。最近若遇西域人交接,你須寸步不離地跟着他,一定要護他周全。”
在薛甚眼中,兩個兒子确是雲泥之别。
長子薛廷衍生得八面玲珑,在朝堂上能舌綻蓮花,辦起差事來又滴水不漏。莫說是親王,便是聖上也常贊其“棟梁之才”。與這般伶俐人相處,自然輕松。
反觀次子薛召容,自幼便是個悶葫蘆。雖也練就一身本事,可總像是蒙塵的明珠,該亮的時候偏要斂着光華。
平日裡,那些需要周旋的體面差事,薛甚都會交給薛廷衍,至于暗處的刀光劍影、見不得光的腌臜勾當,則統統推給這個沉默寡言的次子。
偏生這悶聲不響的孩子,辦起事來竟出奇地妥帖。再棘手的難題,經他手後總能料理得幹幹淨淨,連禦史台都挑不出錯處。
久而久之,他與長兄便成了明暗相濟的兩把利刃。一個在光風霁月處周旋,一個在暗影幢幢中行事。
這般安排倒也合了薛召容的性子,橫豎他本就不善與人虛與委蛇。縱使時常要赴湯蹈火,縱使功勞盡數記在兄長名下,他也早已習以為常。
在這位說一不二的父親面前,幼虎終究難成百獸之主。
薛召容垂眸掩去眼底波瀾,隻恭順應道:“孩兒省得,定當謹慎行事。”
薛甚應了一聲,又沉聲道:“今日你大哥說他還沒有成婚的打算,所以,聯姻之事還是需得你去做。你大哥與你不同,以他的身份,擇婦自然要千挑萬選。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紀,趁此也了卻了婚事。”
“今日遇到太傅與江将軍,交談了幾句。江将軍話裡話外都在提他那女兒不願嫁你。還說江姑娘性子剛烈,先前多少王孫公子上門求娶,都被她親自拒之門外。這般性子,怕是你也難以駕馭。”
“倒是太傅府上那位沈姑娘沈支言,生得玉質蘭心,性子又溫婉,與将軍府那位截然不同。她自幼嬌養在深閨,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倒是與你堪為良配。”
薛甚摩挲着茶盞,繼續道:“今日問及太傅結親之意,他卻沉吟良久。也難怪,掌上明珠誰願輕易許人?不過眼下,确實沒有比沈家更合适姻親了。”
他擡頭去看薛召容的神色,又道:“你準備準備,明日随我去太傅府走一遭,看看能否把你與沈支言的婚事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