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之上舟楫如林,上下船人流絡繹不絕,漕船緩緩駛入汴河南岸的角子門,一等停靠穩當,立即有穿着汗衫的民工争上前來搬運貨物。
烏泱泱人群中,阿盼緊攀着自家小娘子的胳膊,另一隻手則努力抵擋人群:“讓讓,讓讓……”
“哎你——”
被踩了腳的書生原想發火,一轉頭,晃了晃神。
“請問這位郎君,可知景福寺怎麼走?”虞蘅眼睛笑彎起來。
碼頭從來離别多,下船的要麼背井離鄉,失魂落魄,要麼久别重逢,喜極而泣,虞蘅這樣怡然,叫人看了心情也好起來。
書生紅了臉,嗫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殷勤替她們指路:“……兩位娘子往北走,過了麗景門,東一條甜水巷①前頭就是了。”
“多謝郎君!”
“不謝,不謝。”
書生手忙腳亂還禮,直至暈乎乎的目送完兩人離開,還踮着腳向人群張望呢。
順着那書生所言沿汴河一路往北,天色湛藍湛藍,微微有些雲絮,樹梢上雀兒啁啾不停,聒噪中蘊着幾絲歡快。渡口行船擾了凫雁争渡,惹得水面波皺,雲影散亂,又很快歸于原狀。
方才在船上,隔堤可見兩岸煙柳綿延,彩樓歡門②林立在一片濃青淡綠的霧蒙之間,進了内城,更是熱鬧。
寶馬雕車競馳過,從旁更有各色攤販熙攘,小食攤上熱氣蒸蒸,粥水肉湯面點飄香,荷擔的販兒沿街叫賣,自家種的水靈菜蔬,今晨剛從河裡打撈起的新鮮魚蝦……官署大門上塗的朱漆在日光下熠熠泛着光,門口立着一對兒氣派石獅。
這樣的街景,饒是生于江南富庶之地的虞蘅也沒見過,眼睛都有些不夠用了。
婢子阿盼一步三回頭地連連驚歎:“東都果然闊氣!這路又氣派又寬敞,都能跑十頭騾子了!”
“噗嗤——”
一道不算友善的嗤笑緊接着話音落下,二人聞聲側過頭去,是個錦衣玉裙的豆蔻少女。
阿盼漲紅了臉。
見她們瞧過來,揚了揚精緻的下巴,唇邊猶帶譏诮,“近日城裡的鄉巴佬是越來越多了,真個少見多怪。”
說罷,便袅袅婷婷地被擁着進了臨街一家首飾鋪子。
虞蘅一把将忿忿的阿盼拽住,哄道:“不必與人家作口舌之争!”
端看那鋪子,裝潢典雅精緻,便不是尋常人家能消費得起的。
再看那間掌櫃夥計,迎面碰來,臉上笑褶皺如菊花,殷殷勤勤,顯然是老主顧了。
最主要還是對方馬車上挂的裴氏族徽,若她沒打聽錯的話,時任開封府尹便姓裴。
而她那位姨丈,是開封府尹手底下小小判官。
所謂人情世故啊!都在裡面了。
虞蘅覺得,自己着實是個懂事體面的窮親戚。
——
一路不是很着急地溜達過去,按着信中地址,總算找到了表姨家。
才新置的宅邸,瞧起來卻很有年頭了,門上青漆剝落,布滿細裂,青苔肆意從磚縫中滋出來,綠油油靜幽幽。
虞蘅心中生出無限感慨。
沒想到家書中總是風光無限的姨母,過得也還是普通人生活。
沒想到繁華錦繡的汴京城,也有小鎮一樣的煙火氣。
沒想到她竟真有一天來到了這裡,離家千裡遠,嘿!能耐!
阿盼拍了拍門上的銅環,“叩叩”聲回蕩在僻靜的巷弄中。
足足一盞茶功夫過去,卻是無人應答。虞蘅沒了打趣的輕松心情。
按說她們的書信早在十日前便送到了韓府,不叫人等着接便罷了,這是怎麼個意思?
隔壁的住戶聽見動靜出來,見她們兩個年輕娘子挽着大小包袱,不免好奇:“你們是韓判官什麼人?”
對面是位年長的婦人,虞蘅福禮,言簡意赅:“是這家主母的表親……家中親長不在了,前來投奔。”
她穿身半舊的杭綢襖兒,月白绉綢裙,上頭繡着星星點點的柳葉,天青水碧般淺淡。一雙杏眼流轉,氤氲着江南柔情,水蒙蒙的,一看便知打南邊來。
這樣式的美人京城少有,鄰居婦人卻在别個家見過,也是來投奔的表姑娘,乖倒是乖,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吃煙喝風似的。偏虞蘅神情語調皆清脆,不至于柔弱了。
模樣長得乖巧,嘴又甜的小姑娘是很容易讨這種上了歲數和輩分人的喜歡的,鄰舍眼中露出幾分同情:“今日又沒見他們家人出門,定是守門的婆子犯了懶。”
又熱心腸地邀她進家門坐會。
盛情難卻,虞蘅推了又推,好在她從小應付類似熱情長輩已經很有經驗,漂亮客套話說得婦人見牙不見眼。
若非家裡媳婦喊,隻怕還要杵在門口與她說好半天話。
天色漸漸黯淡,阿盼将門闆拍得咚咚響。
虞蘅盯着看了會兒,笑道:“算了,先找個邸舍住下吧。”
她在家早說不來不來,這下真是丢人丢大發了。其實說是投奔親戚,不如說她年齡大了,族裡長輩急着催她履行婚約,這才不遠千裡奔來。
不過幾句戲言耳,别人記不記得都不一定。況且自己家裡隻剩個孤女,又沒了錢,記得也趕緊當窮親戚打發了。
待她們走後,過了一會兒,有個四十來歲的仆婦開了門,一雙眼睛滴溜溜掃射着門外,不見她們身影,才放心地合上門。
這一切,都被轉角盯梢的兩人盡收眼底。
虞蘅哼笑,看吧。
阿盼見識到人心險惡,憤憤不平:“偏等我們走了才出來,保不齊就是主家授意的,蘅娘子日後可千萬别信這家人好話!”
虞蘅安撫地拍拍她。
實則對于這門婚,她也不是很熱衷,隻不過就這麼明晃晃被嫌棄、拒之門外,那也太涼薄了些。
二人背着包袱沿路尋邸舍。
韓家雖不顯赫,宅邸卻選得好,坐落在汴京城東南,周邊水質清甜,生活也便利。往北直走就是瓦子,入夜後十分熱鬧,南面則多是道觀跟寺廟,跟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就隔了三條街,故周邊總缭繞着濃重的香火煙熏味。
不少專程來汴京上香還願的香客都會選擇在此附近落腳,邸舍選擇很多,甚至還有專門接待女客的,價格也實惠。
路過不少門前豎着彩門歡樓的酒家,阿盼眼睛脖子都直了,走出去老遠還在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