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她,虞蘅自個也很想豪橫一把,然而算算身上盤纏,還是算了。
二人走進一家普通邸舍③,隻要了一間中等客房。
那掌櫃看她們外來人士,還熱情推薦她們去到附近瓦子逛逛。
瓦子于本朝人民來說,是個消遣的好去處。即便不花幾個錢,也能看一場雜耍競技,裡頭還兼賣些吃的玩的,設有坐席,随吃随走随坐,通宵營業。
虞蘅前輩子是個能熬的,假期從來沒兩點以前睡過覺,也被這汴京夜生活給吸引了,便帶着阿盼出門散心。
今日下馬威已給了,想來明日應當會爽快給她開門,隻是說不得還要如何打機鋒、被挑剔……族裡既去了信,不登門是不行的……想到這些,虞蘅便已經開始煩了,正出神着,肩頭忽被人撞了一下,一群孩童互相挽手急匆匆朝前跑去,接着一道煙火呼嘯着在頭頂炸開,亮徹夜空。
虞蘅擡眼,才發現已經到了瓦子街口,内裡鑼響喧天,人聲嘈雜,燈火滿街。
豈止是裡邊,瓦子外圍是路岐人的地盤,“锵”地一聲,雜耍影戲、說書口技,随時都有好戲開場。
道路還旁擺着不少琳琅滿目的小攤,販兒叫賣聲不絕于耳,向過路人推銷着自家東西。
阿盼到底年紀小,轉眼就忘了剛剛的煩憂,拉着她在人流中湊熱鬧,嘴裡興奮說個不停:“蘅娘子,蘅娘子,那人怎的跑天上去了!這莫不就是傳奇裡的輕功?”
虞蘅順着她話擡頭,幾米高空上,街道兩面的酒肆僅靠一根繩索牽連着,雜技人要從這頭走到那頭上菜,再返回來才算走完。
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完全靠苦工技藝,比後世走鋼索還高難度。
期間雜技人幾次差點踩空,底下的人就跟着“啊啊”地叫,比吃了川飯④還上火燒心。
待安安穩穩結束之後,賞錢堪比潮水。
阿盼才從有驚無險中收回神思,一會兒看見相撲,又義憤填膺起來:“那麼大塊頭欺負個弱女子!”
結果下一瞬那瘦瘦小小的選手反将對手給扳倒了,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喝彩,選手面前的銅闆堆得有小山那麼高。
阿盼瞧瞧那堆錢,再瞧瞧虞蘅,悄悄捏了捏自己的大臂。
虞蘅佯裝沒看見,不過一會兒,她就又被唱雜劇的給吸引了去。
這樣的熱鬧,在汴京從不算稀奇事,日日夜夜都有。
再次從人群中擠出來時,兩人手上都多出來三四樣零嘴點心。
阿盼嘴裡含着酸杏幹,吃得啧啧有味,不免感慨:“難怪我阿爺去了一趟州府便總念叨說是潑天的富貴,等我老了,也要與孫子女吹噓今日見識過的盛景。”
“這才哪到哪?咱們要在汴京常住,比這更熱鬧的都有。”虞蘅笑道。
“可您要是嫁到韓家去,哪還能這樣自在?”
阿盼雖然年紀不大,但在那牙婆船上結識了幾個小姊妹,她們當中有的人已經被賣過一遭了,是從貴人府裡出來的,平日有時候會給她們講貴人的規矩。
阿盼快人快語,虞蘅也沒嫌過她什麼,此時也就直說了。
這話就像一兜子冷風,将虞蘅初入汴京見識過繁華迤逦後有些發熱的頭腦給撲得冷靜了些。
冷靜地躺在邸舍幹淨無味但有些硬的床上,虞蘅成功失眠了,失眠就容易多想,而不知道前世看了哪個專家研究表明,夜裡的想法總是格外天馬行空。
汴京繁華熱鬧,不比前朝長安宏偉,但毋庸置疑,擁有煙火氣的它很适合市井生活。
本朝沒了宵禁,又将坊市合一,大大解放了老百姓的活動時間跟範圍,商賈經營也自由了許多,夜市直至三更盡,五更複又開張。隻要肯交稅,街旁、橋頭、巷弄,都能做生意。
而且,自從那位同為穿越者的前輩扇動蝴蝶翅膀時,這個“宋”朝的走向就開始跟史書上南轅北轍了。
于朝,國朝并沒有重文抑武,反而一鼓作氣奪回了燕雲十六州,世人乃不知徽欽二宗,更無論靖康之變。于民,風氣上沿襲了前朝的開放,就算如今她們兩個年輕女子這麼晚在瓦子内閑逛,也沒有太多人注意。
虞蘅骨子裡的商人血統又在蠢蠢欲動了。
上輩子,她本科畢業後當牛做馬兩年,裸辭接手爸媽經營了半輩子的餐館,還沒來得及做大做強,陰差陽錯穿越了。這輩子生在蘇商之家,打小便耳濡目染家中長輩是如何談笑間将所有不利局面輕松化解的,雖然有瑪麗蘇外加自賣自誇嫌疑,但多少有些心得。
起了這念頭之後,虞蘅翻了個身,心态穩了。
次日再尋到韓宅,心境已經全然不一樣了。
既要她“知難而退”,當然要退得幹淨。不能“心照不宣”,更不能是“口頭托詞”,免得“死灰複燃”。
再者,當初自家富貴,結親是他們求着,如今反悔了——她這一路上的路費花銷、昨天精神損失,也得合計合計不是?
虞蘅眼睛彎起,再面對那毫不避諱打量的仆婦,甜甜地自報了家門。
那仆婦将眼一斜,側身把人迎了進去,嘴上還不停絮叨:“蘅娘子怎的才來,夫人等了許久,這會正午憩着……您且在偏房坐着等會兒吧。”
語氣、态度皆算不上恭敬。
虞蘅垂目:“勞表姨挂念,又怎好再打擾?我便在偏廳等表姨醒來,再去拜會。”
見她規矩禮節妥當,并無錯漏,這仆婦心裡的輕鄙才稍稍去了些。
韓宅占地不多,兩進的院子,進了正門,繞過影壁,前頭乃韓嗣豐與長子韓祯書房,栽着幾杆瘦竹,過儀門,内院有一間正房并兩間偏房,與東西廂房連着抄手遊廊,帶個巴掌大的小院,四角種些花花草草。
宅中下人不多,一路行來隻見零星兩個灑掃婆子,虞蘅被帶至正房偏廳稍坐,好一會兒有婢子端來茶點,虞蘅隻咬了小半口便被膩住了槽牙,借茶的苦澀總算将甜味壓下去後,便安靜坐在位上等待錢氏醒來。
姨甥見面,難免說起幾年前虞蘅父母意外身故之事。
錢氏拉着她手寬慰,自己卻紅了眼圈:“我隻有你母親一個姊妹,如今先我而去,怎麼不傷心!”
虞蘅湊近,聞見一股子姜辣味。
目光落在那繡帕上,溫聲寬解了錢氏幾句。
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弱冠青年闊步走了進來。虞蘅擡眼,對上一張眉目清秀的臉,穿士子白襕,很是溫潤。
想來這小白臉就是她那前途光明的太學生表兄了。
錢氏擦幹淚,給二人互相介紹,“祯兒,這是你蘅妹妹。”
虞蘅起身見禮。
韓祯眼中掠過一瞬的驚豔,起初聽聞那個破落商戶表妹要來的不悅已被沖淡了大半。
心思千回百轉,面上又是作揖回禮,又笑道:“阿蘅在家有什麼不慣的,盡管說,莫把我們當外人。”
錢氏也道:“做兄長的是該讓着妹妹,日後别叫我知道你欺負阿蘅。”
又拉着虞蘅手含嗔帶笑:“這孩子仗着幾分才氣,性子全被他爹慣壞了。”
錢氏真是個體面人。
虞蘅一笑,撒着嬌應了:“姨母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