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什麼都聞不見了,鼻子裡盡是又香又辣的嗆味。
這番場景下,年長些的婢子還好,專心做自己手上的事,有年紀小的忍不住抽動鼻子,心神早飛到竈上去了。
“都幹自個的!”張蘭娘見狀,厲聲喝道。
她除了管着包子廚之外還是廚司的管事娘子,即這些小婢們的頂頭上司,平日做事認真,對待手底下人也一向嚴厲。
衆人忙收心,隻是眼神還總時不時偷瞄着鍋中。
張蘭娘将臉繃得緊緊的。
青霜來提菜的時候,虞蘅的生煎包剛好出鍋。
張蘭娘也将冒着熱氣的蟹黃灌漿交由她手中,并橙齑、清醬、紫蘇等四色蘸碟。
到底是王府廚娘出身,光看賣相,張蘭娘的蟹黃灌漿要比虞蘅的高明出不知多少。
工工整整的十八褶,皮薄如蟬翼透光,裡頭橘黃的蟹肉湯汁随着包子皮微微蕩漾,汁水豐盈得很。
而虞蘅這邊,青霜瞧不出與尋常的饅頭有何分别,隻不過皮略薄些、上頭撒了胡麻蔥末罷了。
人靠衣裝,食靠器具,古來皆是如此。本朝财力雄厚,即便平民之家也能日食三餐,溫飽解決之後,便開始追求精神與文化層面的高次。
今日裴府尹之子裴二郎設宴,回請上回在王侍郎府共飲的諸位同窗,一早便放話出來,言席上有“極好灌漿”,有關系親近的打趣問“果真那般好”,裴二郎但笑不語,故作神秘,藏着掖着總算到了夜裡。
澄園中,絲竹聲漸漸低了下去,宴席已接近尾聲。來赴宴的郎君們多數都已微醺,婢女們立侍一旁除了為他們布菜換盞,還得盯着些舉動,謹防誰嘔欲上湧污了其他賓客的眼睛,攪壞二郎興緻。
有千金難求一面的天香院林行首撫琴佐餐,又有精緻可口菜肴,皆以玉碟金器盛裝,今日這頓宴辦得着實有面子!賓主盡歡,席間氣氛輕快極了。
用過第八盞酒的糟鵝掌與清蒸白魚後,但見七八名婢女複又端着新盞上來。
“此最後一盞酒為櫻桃漿,乃取嶺南春日櫻桃釀成,色澤殷紅,酒液透亮,漂亮極了,非是這個季節喝不到。”裴垣笑道,“你們也嘗嘗如何。”
手一揚,吩咐婢女給衆人倒酒。
裴垣對外頭吃食了無興趣,着人去請虞蘅,一是謹慎,不願自家宴席被那日街頭小食給比下去,臉上無光,二是心中不信,存着故意叫衆人比較,最後發覺果然還是蘭娘手藝更好,叫王謝二人嘗嘗如他那日一般難堪的滋味。
想到丢臉事,裴垣又有些氣不順起來,那日那厮呼出的酒臭氣如何噴在他面上的還曆曆在目,竟如斯可惡!
他掃一眼菜色,興緻缺缺,筷子掠過旁的,到底夾起一枚蟹黃灌漿。隻是舌頭已被酒膩住,味覺幾乎失靈,平日裡鮮美至味此刻也是大打折扣,隻勉強吃了兩枚,就失了興趣。
好吃是好吃,隻今日吃過這等清鮮菜色沒有十數也有□□,實在膩了。
他習以為常的,卻有人贊不絕口:“這灌漿着實不負二郎的‘極好’贊譽,湯鮮味濃。”
立馬有人附和:“當真是好,原本肚腸都喝木了,吃了一口,竟覺得餓了!”
衆人紛紛稱贊附和,裴垣面上有光,原本隻是客套的笑意都深刻了幾分:“蘭娘的手藝自不必說。”
廬山真面目這才在衆人面前“亮相”。
有人驚訝:“可是張蘭娘?”
立時有人反駁:“瑞王愛極蘭娘手藝,從不外借,怎會是她!”
“上回王妃生辰,我奉母命登門賀壽,陪逾之在書房與王爺手談了幾局。誰知王爺待小輩和藹極了,聽聞家母頗喜食灌漿,便将蘭娘贈予我。”
裴垣笑得溫和。
他将此事說得雲淡風輕,衆人卻聽出裡頭不一樣的意味。
裴家如今是越發炙手了!便連瑞王這等老宗室都賣裴二的好!這般想着,便忽略了旁的。
有人卻喝酒喝糊了腦袋,十分地不解風情:“可張蘭娘不是以一手蟹黃灌漿揚名?我吃這灌漿底部酥脆新奇,内餡雖也鮮甜,卻不似蟹肉味道。”
他這般說也是時下廚娘分工過于細緻的緣故。
宮裡頭,甚至剁蔥絲的、揉面的都有專人。這些廚娘從不做“雜事”,譬如張蘭娘,自幼時起便隻學做蟹黃灌漿,叫她換了羊肉牛肉之流,還真不一定能做得好。
裴垣緩了一會兒才聽明白,目光遲疑地轉向直接被他忽略,外表平平無奇的另一側。
原是布菜的婢女知曉裴垣一貫不喜食蔥蒜芫荽等氣味重、難清理之流,故一直将盛有生煎包的碗碟蓋着,香氣自然也被遮住了。
那人便是最先說好的,眼下吃醉了酒,猶在滔滔不絕:“什麼都好,隻是兩個太少,二郎怎這般小氣,莫不是等藏起來自個偷吃?”
簡直荒謬!
裴垣氣笑了都,何至于此?
不過是市井小食,他要想吃什麼,還需要藏私?
氣得,筷子怎麼也動不下去。呵,瞧着也不過爾爾!
見謝诏幾乎沒動過筷子,王獻附耳過去:“你嘗嘗這灌漿,我覺着有那日我家小弟帶回的風味,底脆肉嫩,又燙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