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婉儀收養梁恒那日,同梁恒說了很多話,比如他往後隻能将趙婉儀奉為尊母,而冷宮裡的那位他不能日日相見,隻有征得她同意才能看上一眼。
梁恒本不想做皇子的,可是趙婉儀答應她會讓太醫照顧好他的母親,于是他便乖乖聽從了趙婉儀的話。
當然——
趙婉儀也不愚蠢,她收養梁恒前,便打聽了梁恒的身世,早就從太醫院、樂工房、冷宮那裡知曉他平日裡的脾性。
一個沒有心眼且上進,并存有孝心的孩子,正是她想要的。
而且梁恒的生母無權無勢,還是一個罪奴,對她而言更是歡喜。
若是他的生母死了——
就更好了。
不過梁恒的生母早就病入膏肓,時日無多,趙婉儀也沒有将事放在心上。
萬萬讓趙婉儀想不到的是,在梁恒當上皇子的那日,梁恒的生母便自缢于冷宮,死前還留了血書給梁恒,讓他務必要做好一名皇子,不辜負皇後的信任,要他這一生隻認皇後一人為母親。
梁恒那日獨坐在冷宮的堂前,紅着眼卻沒有哭出聲,他雖不聰慧但是也明白身旁人搖頭的意思。
身為皇子,為罪奴哭喪是犯大過。
他決心要做好一名皇子。
不負了母親為他的前程盤算。
那夜——
他好似一棵要垂倒的蘆葦,冷風刮得他臉骨疼,渾身凍得沒有半點力量。
眼前映下一抹黑影,隻見面前的人将身上的花襖脫下蓋住他的臉龐。
“哥哥比我年長,早就過了哭鼻子的年歲。我向來覺得遇事就哭屬實是羞,那不過是弱者乞讨的無用行徑。不過……我不喜旁人忍着,想哭就哭吧!”
小姑娘的話語裡帶着刺痛,可是聲音出口像是禦膳房裡的酥酪,又奶又甜,藏在花襖下的梁恒一時愣住了神。
他沒有哭,也沒有惱。
隻是——
一顆心莫名的翻湧了好幾下。
遲遲他才倔強的嘴硬了兩句:“我沒有哭,你看錯了。”
“比起哭,我最是讨厭扯謊。”小姑娘站在梁恒的面前,隔着花襖,可見她一張粉面染上霜色,嘴唇翹起,眼裡滿是不喜,“我都見你紅了眼,怎能哭了又說沒哭?你還怕我笑你不成。”
笑他,又何須給他遞花襖?
這入了冬,可寒了。
沒成想比天還冷的是人心。
此時身後有腳步漸近,梁恒看見面前的小姑娘想要張口說話,又像是被人阻止,隻見她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我可沒有奚落他。”
小姑娘啞聲輕道:“我是見他可憐,怕他覺得男子作哭羞愧,才将花襖給他蓋着,可是他不領情,還诓我……”
“我沒有哭。”梁恒想要扯下蓋在頭上的花襖,他聞得到身旁人散出的月鱗香,那是鳳鸾宮裡獨一份的恩賞,他咬着唇不敢作哭,生怕趙婉儀治罪他。
不過——
他剛擡手,面前的婦人便握住他的胳膊,一張臉上滿顯端莊鳳儀,沒有波瀾,但是言語溫聲:“宮裡有規矩,位尊者不應為卑者喪哭,要罰脊杖二十。”
梁恒擡眸有點驚恐。
“我沒有哭。”
“可是何為尊、何又為卑呢?”
趙婉儀将帶着的新衣裳罩在梁恒的身上,同時低眸迎上梁恒擡起的臉龐,“本宮雖不喜你母親生前叛主的行徑,可是……眼下她已離去,本宮何苦與一死人計較,又怎能不生恻隐之心,狠毒到不讓她親兒吊唁的道理?”
梁恒白日裡知曉生母離世的消息,當時脫了加身的新袍便一路跑到冷宮。
他不想做皇子,隻想同母親守着過平安日子,到了冷宮裡,他聽了旁人不少的揣測,有人說就是皇後授意逼死了他的母親,勸他莫要再生出事端,害了自己。
宮裡是不準哭的,這是大忌諱——
并非不能為他低賤的生母哭,就連是皇後故去,他也是不能哭的。
宮裡若不是尊者駕崩,朝代更替,旁人都不能為死者落一滴淚。
梁恒很想将眼裡滾動的淚珠忍住,生怕趙婉儀苛責他,沒想到趙婉儀擡手擦去他眼角的淚痕,溫婉的看向他,“既是吊唁生母,你有何哭不得?”
“可是——”
“眼下阒若無人,你想哭就哭……若是羞愧難當,就在本宮的懷裡哭。”
趙婉儀平日裡端莊的不像話,一張臉冷冰冰的沒有半點顔色,也就是在自家侄兒面前才有那麼點溫情色。
可是——
梁恒眼下覺得她的懷抱很暖。
并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惡婦。
白日裡的無端猜忌,在此時終歸是消散了。趙婉儀擡手撫着他的腦袋,“恒兒,剛剛嘉兒說得在理,隻有卑者才會用眼淚讨人憐憫,而這等伎倆在宮裡向來無用,無端是有些人獻媚的花招罷了。”
有人理會,是萬幸。
可有些人不搭理,便是枉費工夫。
趙婉儀是不屑做此等招數的,她也養不來那等懦弱的性子,她盼着梁恒有出息,在宮裡他得要自強才能活命。
可是今日——
她居然意外的說了這般的話,又做了違背她本心的動作。
趙婉儀來時沒有想過,她會像普通婦人那般抱住孩子,可笑的是,她沒有做過母親,面前的男丁也不是她的親兒。
“恒兒,你母親雖為宮婢,卻是你的生母,她盡管犯了過錯,可是于你有恩,白日裡本宮同你說的話,那是說給旁人聽的,你莫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