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興業躺在家裡的床上。
“咋也不坐個車,老遠的就兩條腿走回來。”
六十多歲的母親念叨着,端了個泡腳盆來。
她心疼地拿出兒子滿是水泡的腳。
馬興業嘿嘿的笑着:“這不是太想你了嗎,剛忙完就馬不停蹄的回來了。”
老母親打了下腦袋:“這話留着對你媳婦說去吧。”
說着她抖摟抖摟毛巾:“你媳婦咋沒一道來?”
男人面色一凝,繼而道:“她,她忙着呢。她工作太忙了,最近身體不好,我就沒讓她來。”
“忙?這幾年,就沒見她露過臉,我看……”老太太看了眼兒子發白的面色,聲音一頓,“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她兒子沒有回答他,嘴唇緊緊抿着。
她歎了口氣,也沒在說話了。
空氣中隻剩安靜的動靜。
兒子的褲腳已經卷起,腳卻遲遲沒有放進腳桶。
母親将他褲腳往上卷,露出小腿上紅褐色斑塊,她大驚失色,“你這腿怎麼回事?”
馬興業眸光一緊,趕緊把褲腿放下些,推開母親的手“沒事的,皮膚病去,看過醫生,你别瞎操心了。”
母親依舊有些懷疑,但馬興業怎麼都不讓她再仔細查看了。
“媽自己來吧,”馬興業拽過女人手上的毛巾,“家裡還有雞嗎,我饞你做的竹荪土雞煲了。”馬興業砸吧砸吧嘴,仿佛裡面有無窮滋味。
“每次回來都要霍霍我的雞。”老母親隔空點了點兒子,“等着,給你殺去。”
母親說着轉身出去了。
望着那半掩的門,男人面上的笑容徹底沒了影子。
他站起身,在老舊小的房間裡轉悠了一圈。深呼吸,鼻子中灌進來熟悉又令人懷念裡的氣味。
這個房子裡,停留着他所有的童年的,乃至少年時的記憶。
他從櫃中,翻箱倒櫃拖出一本厚厚的陳舊相冊。
裡面有年輕的父母,一路成長的好友。在泛黃卷邊的一張張相片中,他的面容逐漸從稚童長成少年。相冊最後那頁是一張結婚照,能看出已經有些年代感了。
紅底背景上,男人女人的臉龐都青春活力,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馬興業腦中還清晰記得當天的細節。比如那一天的天氣,那天她穿了件顔色鮮豔的紅裙。到民政局時還很早,他們是第一對領證的夫妻。
當那張相片按下快門時,他們的肩挨在一起,頭向對方無限靠近。就像此後的二十年,撇去生活中極其細碎的摩擦,他們的心永遠在大城市裡跟對方守在一處。
他隔着封存的薄膜摩挲着照片上的笑容燦爛的女人。
“你這手咋了?”
飯桌上,女人一眼掃到了兒子抓着筷子的手。
拍下手上筷子,她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放到眼前來看。
那手心裡皮肉綻開,手指乃至手掌都是傷痕累累。
馬興業大力抽回手。
“沒事,回來的山路上摔了一跤。”
“你走的那條道啊?怎麼摔成這樣。這前山不是早就修了路嗎?老大不小個了,也太不小心了。”母親絮絮叨叨的拖着藥箱回來時,卻發現兒子已經不知何時回房間了。
第二日清晨,聽着外面的母親已經早起忙活了一圈,馬興業才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在硬闆床上睜眼躺了一整夜,總害怕眼睛閉上再睜開就又會回到那冰冷的太平間裡。
他從随身背包中翻出鏡子,一夜過後,他皮膚上的屍斑更重了。
他掏出一個粉撲,狠狠蘸了一大塊往臉上糊去……
噴光了小半瓶香水後,他隐約聽到屋外有些說話聲響。
母親的聲音隔着牆闆傳過來:“馬興業?對,是我兒子,你們是誰?興業朋友?”
馬興業一聽是找自己的,立即翻身下床。
他隔着豁開的門縫往外看去,狹小破舊的鄉村主屋裡來了兩個陌生的男人。角度關系,馬興業隻看到側面。
兩個人都是高挑的模特身量。
更高些的頭上壓了頂鴨舌帽,下颌線淩厲,大冬天的就穿着一件背心露着緊實的肌肉,看起來像混□□的。另一個人的臉被背心男遮住了。從馬興業的角度偶爾能看到面孔的局部,看上去皮膚相當好,嘴唇看弧度好像一直在笑,偶爾點頭表示着認同。
他頭上染了色,以馬興業對潮流發色的認知,看不太出來那算是白色還是灰色。
雖然看不到臉,但這兩個人的身上的氣場都太特殊了,馬興業完全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朋友。
馬興業母親雖然是個沒見過大世面的農村婦女,但是警惕性非常高,也沒直接表露出他在家,隻是請兩人落座了。
他們這破爛農村房也沒有正經招待人的沙發,随便抓了兩個馬劄請人坐下了。
“什麼,璐璐進醫院了?那麼嚴重嗎!”馬興業母親差點沒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目光不住地瞟向馬興業的房間,急迫地想要從兒子處尋到答案。
“是的,她住院已經将近兩年了,情況一直不理想,不過最近突然有了好轉。她神志清醒過來之後,第一個想見到的就是興業,可惜一直沒見到。”
馬興業母親望了眼正在說話的披着風衣的年輕後生。
那男人的模樣很容易讓人在看到他時分神。那張臉在馬興業母親眼中,若是擱在舊社會妥妥是個含着金湯匙長大的貴胄少爺。
哪怕是隔壁村那個最俊的,隻有過年才會回村的,對外号稱是電影明星的小夥子,如果跟他并排坐在一起,看上去都像是給他提鞋的小厮。
而他旁邊那個穿着黑衣服,打手打扮的……
近60歲的,幾乎在村裡呆了一輩子的婦女,用她這一生最為苛刻的眼光,在那被墨鏡和帽子遮得差不多的臉上巡視了許久,
她非常确定——這才是電影明星。
随即,她狐疑道:“你們二位是璐璐的朋友?”
“不,”陸鑫橙聲音柔但确定,他再次強調,“我們是馬哥的朋友。”
馬興業母親默然注視兩人,半晌,起身走向裡屋那扇卷邊了的門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