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浮舟,你很害怕嗎?”宿傩的聲音越來越近,這會他倒是要停下了。浮舟卻恨不得他趕緊走。
停在路中間豈不是很快就被趕來的人碰到了?
但她又不能催促,因此隻隐忍地答道:“有一些……憂慮。”
兵戈的嘹亮聲音她隻在詩中見過,或許有好奇,但完全沒期待自己周圍能響起铿锵的死亡。
宿傩最近分明很健談,如今卻在聽見她說話後一句也不肯說了。
浮舟心中緊張,隻得在幾息之後再狀若自然地開口:“大人。”
“嗯?”這次回應地卻很積極,雖然也隻是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響。
她越說越小聲:“我們不走了嗎?”
有這個閑庭信步的底氣,宿傩幹什麼都會成功的。
雖說他或許是個很厲害的武人,也能宰殺野熊,但如果來的人很多的話,又是配馬的精英,那恐怕還是要警惕幾分吧!
宿傩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笑,聲音竟也毫不遮掩,浮舟害怕他的聲音反倒給敵人指引了方向,也顧不得自持和淡然,焦急地輕扯他的袖子,口中也帶着催促:“大人。”
他根本不搭理她,笑過之後還有閑心調侃:“女人,原來你害怕這個啊。”
可是和女人沒關系,男人應該也會害怕死吧!
浮舟一天的好心情都因為現在的局勢,還有搞不清楚狀況的宿傩的反應攪混了。她的聲音也不再像以前沒打精神的低低怯怯,因為緊張反而有點高昂:“大人,請快帶我走。”
她的手也不在扯他袖口,而是握住了他粗壯的手腕,另一隻手放在宿傩手心。
馬蹄聲罕見,城鎮裡多駕牛車,老牛勤懇,默然,平穩,不像跳躍的動物那樣哒哒。這頭一次聽見如此節律的拍子,卻反而如同喪鐘一樣越來越近了。
宿傩這會還發出竊笑一樣的嘻嘻哈哈:“哈哈,早知道就……”
早知道什麼,早知道今天打死都不能出院子--浮舟沒心情想宿傩沒說完的話,他竟然還批評她:
“原來以為小地方也能出現還叫人看得上的人,結果搞了半天你也不過是這樣啊。這點東西就把你吓到了?”
旁邊,浮舟還能聽見裡梅因為宿傩這句瞧不起人的話而笑,聲音不高不低,是刻意發出來的,但也因衣袖掩唇而沉悶。
裡梅從不做宿傩不讓他做的事情。這下浮舟也知道這個壞家夥又和之前一樣嘲笑她了。
這句評判毫無公道。哪怕是一國之君,遇到刺殺危險的時候也有倉皇亂跑的,怎麼是她叫人看不上眼呢?
但來不及說話了,巨大的武器尖段擦在地面上,激起石子的清音。浮舟聽見了,那種被形容為森然的兵戈之音。
不一會兒,馬蹄停下了,但四周都有髒土的味道。
……他們被包圍了。
來者有名有姓,身份高貴,能扛起百斤重器,銅聲又墜落地上的時候,浮舟還顫了一下,又扯動宿傩皺成一團的袖口。
宿傩從喉嚨裡擠出一聲笑。
浮舟這時也隻能安慰自己,他既然還能笑,平日裡又不是會誇誇其談的大話精,多半也能應對來者。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又握緊了拳頭。
宿傩反一扯浮舟的手臂,武者氣概的嗓音朗聲貶低:“無聊。”
他還低沉語調,拖長:“你們一起上吧。”
這種豪言壯語,浮舟……浮舟簡直要被這句話吓暈!對方有那麼多人,而且……能不能不要拉她。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站在包圍之外。
話是這麼說,可她現在也一句不敢提,沒人會讓她走的。
若是說出這種沒有氣勢的話,按照她所知道的信息,這恐怕堪稱擾亂軍心,然後就要被當場處死。
“那個,大人,您記得拿……”浮舟身未動,氣先喘,緊張兮兮地提醒:“咒具。”事到如今也不必管那是什麼了,總歸不能空着手。
宿傩又笑,如果可以浮舟希望他不要這麼愛笑,至少現在如此。
“對付這些宵小,還不用咒具。”
而後宿傩一個跳躍,竟然帶着浮舟一同懸空,她從沒感受到日常的風聲也能這麼震蕩,沒聽過衣服被吹起那樣的撲撲聲。手中隻能緊緊攥着宿傩的腰帶。
浮舟沒暈,呼吸也在繼續,隻是耳邊的聲音,咒罵,低吟,慘叫,撞擊,她一概不理解了。
浮舟此時恰如其名,不過是風波暴雨中孤單撐持的一芥單船,連着一根纖薄的懸命的衣帶,再無其他。
等到風變得平穩,天地不再旋轉的時候,這片土地上每一塊石頭都淹了血,血雨中還有戚哀的叫,倒讓驚魂不定的浮舟想起了詩裡那什麼蒼鷹擺血,白鳳下肺。
人聲如哀鳥,不知那隻黃鹂如何。
再之後,慘叫也枯竭了。隻有細風依舊。
“你竟然還記得那東西叫做咒具。”
宿傩的聲音像開關,激醒了浮舟的反應。她僵硬地扭動脖頸。意識到,結束了。她重重地喘粗氣,無力地被宿傩的手接到。
他也不計較她此時無理,吩咐裡梅去做事,轉頭彎腰在她耳邊講話的時候,像情人絮語。
“吓到了?”
在所有的時刻裡,唯獨這時,浮舟感到安定,于是整個黏上去。臉埋在他胸口,每一口消耗生機的喘氣都噴在他身上。
“你的反應真有趣。”
“大人……厲害。”
“如今隻能想到這種說辭了?”
浮舟依舊像患有肺痨的人那樣喘氣,心跳閃爍。
“不過,你确實失格。”宿傩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就算在浮舟稀裡糊塗的時候殺了許多人,事畢之後他還若無其事,細數她的錯誤。
“女人,你在懷裡太礙事,害我流血了。”
就是這句話,像把浮舟從癔症中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