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有一點你沒說對。浮舟,你并沒教我掃興。”
她也隻是認命地受下:“能博大人一笑,如此也好。”人在兩面宿傩旁邊,遭遇嘲弄是家常便飯,無暇自憐。
但讓她因為一句刻薄的誇獎而高興,那也是不可能的。
宿傩沒再逗她。又行百餘步,氣溫變得更高,那股被稱為硫磺的味道也更加濃郁,但此處并不幹燥,浮舟嗅到水汽的氣息。
這裡有一處溫泉,從名字上來說,應當就是流着溫水的泉眼或者小溪,浮舟側耳,仍舊沒聽見水聲。隻好暫且歸結于山裡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
這時,旁邊的人挪動了身體,宿傩不知是做了什麼,将手臂抽出她的懷裡,浮舟隻能孤立無援地站在原地。
她聽見有人用手撥動水花的聲音,是宿傩,他接着說:“溫度也合适。”
旋即問:“浮舟,想不想來泡?”
浮舟頭直搖:“害怕。”她曾體面過,最不講究的時候也用沾濕的綿巾擰幹擦拭身體,而落魄到在野外□□泡水中……她既覺得丢人,也不放心。
潮濕的手指點上她的鼻尖,宿傩走近,低頭說她是膽小鬼,又調笑:“害怕什麼?”
浮舟謹慎列舉:“脫衣、溺斃、中毒、其他可能會遇見的野外危機。”
“中毒?”
“這邊的山裡……瘴氣很重。”那些刺激性的味道難免會影響神志吧,浮舟總歸是難以放心的。
她含蓄地說完,宿傩和裡梅就又都笑起來,沒人解釋,她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說了什麼無知的話,便不再問。宿傩也不勸她,隻是略有些遺憾道:“本想給你個休息的機會的,接着走吧。”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想讓浮舟以為自己虧大了。她立刻就下了判斷,因此也未見多失望,做出百依百順的樣子來:“好的,大人。”
越往上走,地貌也越來越危險,腳下的土地比起泥土質地更像峭壁,浮舟不得不緊緊拉着宿傩,每一步都是嘎吱嘎吱的響聲。裡梅的腳步聲落後在他們幾步外。除此之外,還有沉悶的咕咚聲偶爾出現,讓浮舟回憶起鍋中的粥翻滾。
那股刺鼻的味道伴随燎人的熱氣令人不安,浮舟跟着宿傩的腳步走着蜿蜒的路線,地面的凹凸也更加難以捉摸,像走在巨大圓形的弧度上。
“石頭遇到火也會流動。”宿傩告訴她,“叫岩漿,你腳底下的是岩漿冷後凝固的山丘。”
她聽他描述這番危險的奇景,腦中難以拼湊出那種畫面,堅石化水會是什麼樣的場景?它們凝固了又是什麼顔色?
“像蜜糖一樣。但是熬過頭了,”他今天很有興緻,說了這麼多,宿傩停住腳步:“浮舟,你能想象嗎?”
她問:“什麼?”
“火紅色的岩漿從山口裡往上噴,像大地在發怒,岩漿流淌半座山,我們上來的路,樹林,還有溫泉,都會被石頭覆蓋。”
“……”浮舟不懂他說的這些,更弄不懂他為何是這種興奮的語氣。
“當然,這還不是最要緊的--岩漿之外的是覆蓋方圓百裡的灰雲和濃煙,它們也很燙,碎屑像花粉一樣,灰燼蓋到莊稼、人類、牲畜都無法呼吸。然後是海嘯……”
他停頓了,浮舟也就發問:“可為什麼會有灰塵和海嘯?”
“灰塵是從火山口一起噴出來的,但它們比石頭輕,所以在天上,到時候還會有電閃雷鳴,海嘯是為了填補地下岩漿噴發出來的空隙。真乃絕景。”
宿傩說完了這些還在喋喋不休:“我們先前走過的海灘,那裡的小船會被甩到天上,最後撞到大地,被卷走的人和其他動物還有他們的房子也會被沖上山--怎麼了,你好像完全沒有興趣的樣子?”
“我該有興趣嗎?”浮舟茫然,宿傩毫無疑問是暴力美學的信徒了,但據她所知,這樣公開談論他者慘死的行徑絕不是主流。
“唔,還敢反問我。”宿傩捏了捏她耳垂:“我以為你會很害怕呢,你連泡溫泉都不敢。”
浮舟偏過頭把臉送到他手中任由把玩,态度比家畜還溫順:“遇到那樣可怕的事情,就隻好像草芥一樣承受神明的怒火了。但如果因為找不到衣服,被迫在荒野赤身着死去,就太不堪了。”
“那還真是懦弱到令人作嘔的想法。”
宿傩加大力度扯她耳朵,對她認命但可笑的态度很不滿。浮舟很想問問他,明明不喜歡被忤逆,卻又想着方法逗她撲騰,究竟是何緣故?
可到頭來她卻隻說:“嗯。”
“你又裝死。”
浮舟徹底不講話了,但兩隻手倒是讨好一樣地抱住宿傩的腰。她的嘴巴比身體更誠實,也更悲傷。
最後宿傩也沒把她丢下或者再刻薄她什麼的,他抱着浮舟,還治好了她的腳。
等到晚上,餐後,浮舟靠手巧心壞的裡梅一碗飯吊了命,才有閑心哄宿傩。她附在神明之于草芥的強壯武者耳邊,對唯一的主君說:“我是願意為了大人死去的。”
“不如就稍微諒解我的軟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