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訴青進來時,張醫師已經攜着小醫箱,腿下一丈步,急匆匆地奔走了。訴青手搭在桌上,“感覺好點了嗎?”
“還算可以,”澹楚聳聳肩,“至少我這麼認為的。畢竟我對他的醫術不是很肯定。”
他試着扭筋骨,嘴上是蛆嚼、亂想。一不通二不順地回話:“嘶,感覺還是很疼哎。好像、我今日要躺在這兒好好養傷了。”
這痛遍布全身,順着血液慢慢糾纏着他的骨髓。他也通曉了——他在一日,這疼便是會再含在體内一日,猶如一隻吃不飽的惡蟲,生生藏匿在旁人的飼食中。
原來。這就是禁術的危害。
澹楚呼吸急促,強忍着快要湧上來的,如淚水般的思慮。
“你怎麼了?”
訴青手上動作已然備好,就隻差運靈這一步了。
草木蕭疏,風竄頂着他的背,滾動的樹葉撞擊敞開的門戶,毫無頭緒的狂風,踩踏在他的心跟上。澹楚隻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比自然更為可怖的。
修士的聚目!
懂點道行,稍微修點仙術的都能明顯感知到禁術的使用。既用了,便會留痕迹,便會被人察覺。尤其是他們修仙的,人人一雙蟒蛇眼,獵犬鼻。
訴青的視線如雲凝聚,忽而緊緊扼在他的身上,沿着他的床榻一路向上,逐漸落在他的眉骨上。
“你這話是不是意味……我在撒謊?”澹楚目不轉睛道。
倏地被捏住了心髒似的,驟然地收攏。他一時間慌了神。他眼前恍惚,千年來修成的定力在這一刻,便是面臨地震山搖,卻僅是輕微震動都不行。
綠植焦枯的景象遍布在訴青的臉上,他沉默良久,手指貼上了木桌邊緣,慢慢揉着未磨幹淨的木屑:“你不想說就别說了,自己先養養傷吧。再過一月便是宗門比試了。”
“分為三層,一為鬥,二為智,三為耐。第一層便是要一人對一人,勝者才有資格入第二層同其他修士一起。至于第三層,我并未涉及過這方面。”
澹楚道:“放心,我自有策略陪你一直到最後一層。”
他話盡看向窗外,莺燕劃過蒼穹,身後綴着一樣撲着翅膀的鴻雁,它們無一不是往北飛,往綠水新池的地方去。澹楚呆坐着看了很久,持續到頭頂的那片天已經空蕩蕩的了。久到他又移開目光,才看到未合上的柴扉,擺好的飯菜。
撥開筷子,他有苦無笑,沒什麼頭緒地夾了幾次。澀味在口中散開,他聽見門合上的聲音,于是他掀起眼皮。
“師弟,你看見我了怎麼也不喚一聲師兄呢,怪生疏的,算了算了,看你初入門,這次且諒了你罷。”來人道。
這是一位青年,面容清俊,咬唇而笑,總之就是溫溫和和的。他的袖袍上一點浸濕的痕迹,或是路上淌了水,或是乘桴而來。
澹楚沒有作答,在等他的來曆。
青年又道:“沉悶,看起來又是個悶油瓶。我是冰弦長老座下三弟子,李歲寒。因我和你大師兄是故友,今日托他的囑托特地來看看你。不過,你放心好了。大師兄趙争渡也在路上,很快就能過來同你叙新情的。”
“但是你還真是内裡不一樣,情緒看着欠欠答答的,穿着倒是怪……騷、的。”
“……最後一句可以省了。”
澹楚低下頭,這才驚覺剛剛脖子那裡時而的冷意是從哪兒吹出來的了。原來在包紮的時候,他的衣領敞開,露出大半的胸膛。他手背擋着自己的眼,暗暗怒斥自己真是想糊塗了。
他捏着衣領,裝作不經意地往上提了提,順嘴說道:“師兄受人囑托的事也盡到了,問候心意也領了。”
随後默不作聲低眸看飯菜。
李歲寒頓時領悟了,他想再多說幾句,卻被澹楚連連催促,半晌又一次被“趕”後,他面如菜色道:“那你自己珍重,一月後宗門比試,掌門想你有傷應不會太為難你。”
他回憶起師弟一日拜師的名景,寬慰道:“少年自負淩雲筆,你看起來年歲尚小,急什麼。像這種為宗門立名,大放光彩的事總歸是身外事,不慌。”
“哦,你如今幾歲了?”李歲寒問道。
澹楚睜眼胡扯:“十八歲。”
他突然反應過來,直視站在他對面謙卑有禮的李歲寒,說:“你倘若有一日見到了訴青,幫我問他一件事。”他的聲音陡然咬字不清晰,“他知不知道衣領如何綴花紋?”
無端的,他迫在眉睫、又極其不想叫人得知這樁糗事,文過飾非。
一晌後,李歲寒不放心添了幾句,總之大意都是什麼放寬心,别緊張之類的話術,最後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親眼望着門被帶上,澹楚緊繃的面部表情終于松懈了下來。他躺了回去,将羅衾蓋在面上,算是成功遮掩住了頭部。
困窘有誰知。
他放緩了呼吸,四面竟無人聲,活着的氣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他必須要快點想個法子,來度過一月後即将送命的比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