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晴一面走一面想,難怪裴綽會來此,也許這裡可以尋到一些挖骨人的線索。
沒走幾步,懷晴就聽到呼天搶地的哭喊聲,犬吠聲。
幾隻雞趁亂溜出村頭,也無人追趕。
遙遙望見裴綽一身玄衣,迎風獵獵如神邸。幾個農人或跪或躺,哭聲震天。
待走近,才見一婦人臉色慘白,躺在木擔上呻吟不斷。
鮮血不停從耳朵、鼻子、眼角滲出來,頸部纏繞着一圈蓖麻布,下巴處一小塊深紅色的腫塊,腫塊中央一個又亮又大的白點,形狀可怖,腥氣撲鼻。
一旁,兩個身材壯碩的漢子,面色焦急,不住磕頭:“大人,給我們放行吧!我們要去鎮上找郎中!”
裴綽冷道:“我說了,不行。”
“救救我的老娘吧!大人,要不然,能不能派人去請郎中來啊!”漢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木擔上,大娘劇烈地咳嗽,一股黑血湧出。
懷晴迎上前查看,一股溫暖而蠻橫的力量将她往後拽。
裴綽廣袖忽卷,鐵鉗般扣住她腕子:“别靠近,是天麻。”
衆人聞之色變。連方才哭泣的農漢都止住了哭聲,松了手,逃也似的撇下木擔。
“怎麼會是天麻?天麻不是早已消失了?”
話是這麼說,他們也不敢貿然靠近農婦。
懷晴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天麻——前朝覆滅的直接原因之一。
大晉末年,旱澇災害不斷,前有北方大旱,後又江南水患。
更糟糕的是,百姓還未從大災禍中得以休養恢複,一種可怖的瘟疫在九州大陸無聲蔓延。人們染上天麻後,先是全身皮膚潰爛,之後七竅流血,到最後,眼珠會平白脫落,死狀可怖。
“從病發到此刻,你們碰了這位大娘嗎?”裴綽厲聲問。
其中一個哭道:“大人,我叫王大福,這是我老娘!怎麼會是天麻呢?我老娘身子不好,連出門幹農活的力氣都沒有,平日門都出不了的,怎麼可能染上天麻呢?”
“你碰了你娘嗎?”裴綽臉色嚴峻。
“我今早幫她擦了擦脖子,包裹了一下傷疤。”王大福抹抹眼淚,老實回道。
話音剛落,裴綽略一颔首,江流扯下迎風飛揚的旌旗,上面印有大大的“裴”字。
旌旗飄落,纏住王大福,将他雙手捆在其中,嚴嚴實實裹成一個粽子。
另一個農人連忙跪下求饒:“大人,我真沒有碰過王大娘!”
話還未說完,眼角落下一顆淚,黃豆大小。淚水混雜着鮮紅的血液。
再一滴,便是純粹的鮮血。
裴府扈從們有了經驗,拿出繩索之際,那人撒丫子往避難村的方向逃跑了。
“追!”一隊人緊随其後。
“小心點,天麻是靠血液、眼淚、汗水甚至唾液傳染的,一摸就準完蛋!”扈從們相互叮囑。
裴府護衛分為兩隊,一隊進村搜尋其他疑似天麻患者,一隊留在原地保護裴綽。
此刻,人人臉色陰雲密布,如臨大敵。
“救……救……”
王大娘半睜眼眸,上氣不接下氣。
王大福撕心裂肺地喊道:“娘,不怕,我會求大人去附近村莊找郎中,你再撐一撐!”
衆人既不敢上前施救,也看不了這樣的慘狀,隻靜默地垂眸低頭。
“救不了的。”
裴綽忽道,“你們娘倆最後還有什麼話交代,趕緊說吧,沒時間了。”
王大福起初不可置信,面色痛苦地看向王大娘,嘴唇微張。
“不會的,大周初年,天麻最後都消失了,說明有的救!我見過身上帶有天麻印記的客商,他們還活着,怎麼活下來的?”
“活下來的人,少之又少。”裴綽道,“當年出了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醫。他發現了傳染的路徑,舉朝野上下之力,方使得天麻瘟疫不再蔓延。至于救人,哪怕是他,能救下的,也是萬中挑一的幸運兒。”
王大福似乎看到了希望,“那!那位神醫呢?”
“他就是前朝太子少師,陸九齡……後來,他……”
哪怕裴綽的話沒說完,王大福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傳聞,昭明太子于江南複活後,成了瘋瘋癫癫的乞丐,後來一場大火燒死了昭明太子,及其老師陸九齡。
聽到“陸九齡”三個字,懷晴蜷縮了一下手指,心髒好像被什麼人握住了。
與口口相傳不一樣的是,陸九齡并未葬身火場,而是失蹤了。
鬼公子派慕甯暗中打聽陸九齡的下落。
兩年前,懷晴最後一次見慕甯,是在江南酒樓,慕甯一連喝了好幾杯酒,高興極了:“終于找到他的蹤迹了。明日我便要去找陸九齡。”
那時,懷晴還打趣她:“這個任務都交代咱們好多年了,偏偏你這麼上心。”
“嗯,萬水千山,我要找到他。”
慕甯已經不勝酒力,這句話重複了好多遍。
後來,慕甯再也沒有回暗雲山莊。
“分花拂柳”從此隻剩下三人。
江流忽地拍了拍腦袋,“不對啊,那時,陸九齡當初隻在嘉祥一帶活動。可是其他郡縣,也有陸續治好天麻病人的例子啊。那說明沒有陸九齡,也可以啊!”
懷晴抑制不住心頭的疑雲。
前朝,嘉祥,天麻。
這些反複出現的線索,已經擰成了一團亂麻,她身在其中,早已掙脫不開。
裴綽淡淡地看了懷晴一眼,彈了彈江流的腦門:“不該動腦筋的地方,你偏動了?”江流不服氣地揉揉額頭。
日影斜斜,王大娘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
懷晴數着林間鴉啼,忽聽裴綽長歎一息。
“傳聞是有的。”
裴綽如同冬夜荒原上的孤狼,決絕而強硬:“可是,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