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辦法?”王大福拽住玄色錦袍下擺,仿佛抓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求大人,求大人,救一救我老娘吧!”
裴綽眼底投下一片陰翳,如同寒潭深處藻荇交橫。他不言語,卻聽江流道:“治好天麻的唯一方式,是換血。”
“我換!”王大福撈起袖子,“要我多少血,都可以!”
“……不……”王大娘老婦潰爛的喉管發出嗚咽。她連話都快說不清了,依舊表達最頑固的拒絕。
“你不行。”裴綽睥睨着王大福,聲音帶有戚戚然。一旁,江流解釋道:“不是我們爺不幫你。換血須得未得天麻的血親。你有兄弟姊妹?或者兒女幾多?”
話音一落,王氏母子均愣住了。王大福僵直如遭雷殛,眼淚已不是眼淚,而是發着腥臭的黃色液體,“不行啊,我家的慧寶不行啊!!怎麼辦……我是個獨苗,還有慧寶……才五歲的娃娃,怎麼活下去哦!”
半晌,無人接話。
沒有人能告訴他,能怎麼辦。
裴綽冷道:“時間不多了,若有遺言,快說吧。”
他甚至沒有将最冷酷的話說出。
所謂換血救人,隻是前朝一個邪醫的玩笑,沒料到那麼多人信,人們越信便傳得越開。天麻有藥可醫,可所需藥引極其昂貴,陸九齡哪怕把藥方公諸于世,平民百姓尋不回藥,隻能将邪醫的玩笑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
王大福一言不發,盯着遠處将升起的紅日發呆。王大娘偏過頭來,她的眼珠已然萎縮了一圈,在眼眶裡搖搖欲墜,用盡最後的力氣道:“……老……老婆子想家……把我……葬到……那邊……”手指遙指西北方,那截枯枝般的指尖,正指着他們永遠回不去的故裡。
即便說得不清楚,衆人都知,她想落葉歸根。便是客死他鄉,也要朝着故園方向焚一縷青煙,權當是借東風捎去的家書。整個避難村皆是如此,他們十幾年前來此,隻想躲饑荒幾年,之後重返故土。然而之後的歲月裡,災害、戰亂不斷,她們活着就不錯了,哪裡能回得了家?
咕噜一聲,眼珠像是被什麼力量擠壓出眼眶,滾落到木擔邊,王大娘的手再也動不了了。
“娘!”王大福匍匐過去,撲在滿身腥臭的老人身上痛哭。沒哭兩聲,他擡起頭,臉上鮮血、膿液、淚水混雜成一團,“大人,我家有個丫頭喚作慧寶,她還沒染上天麻。我家隻有慧寶和他娘,慧寶娘身子骨更差,求大人收留慧寶!她才五歲,很懂事的!我這一走,她沒法……”
“好,我會收留她。”裴綽聲音沒有一點暖意,卻也斬釘截鐵。
王大福終于笑了,仰面躺在地上,交代了大事,此刻累得直不起身,仰面倒下時脖頸如老樹虬根。
裴綽掃眼看了一下四周。這是一片空曠的空地,草也長得極淺,應是避難村孩童們嬉戲玩耍的地方。“留兩人看着,其他人随我進村。”
沒走幾步,幾條黃狗迎上前,讨好的搖尾聲刺破死寂。
“都殺了。”裴綽淡淡道。
“是!”兩個扈從舞着一丈長的長槍,精準地刺中黃狗的心髒。小狗搖着尾巴可憐兮兮地望着懷晴,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然後燒了。”裴綽叮囑道。
又留兩人處理黃狗屍體,其餘人一起進村。“天麻也會傳染到狗兒貓兒身上嗎?”懷晴問。
“是。”裴綽眼底青黑,面色肅然:“很多人不知道。最棘手的是,人被傳染了會立刻有症狀,狗兒不會。也許方才我濫殺無辜了,可是……”他頓了頓,道:“甯可錯殺千萬,不可放過一個。”
說罷,裴綽忽地駐足,玄色氅衣罩下。懷晴眼前陡然昏暗,唯餘鼻尖一縷蘭麝香纏繞。原是裴綽脫下玄色外袍,披在懷晴頭上。他身量很高,外袍又長又寬,将懷晴遮了個嚴嚴實實,唯留下柔白的小臉未被遮擋。
她不自在地攏了攏外袍,指節蜷進氅衣内襯的雲紋。
“江流。”裴綽喊了一聲,江流頗有默契,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玄色面具。裴綽接下面具,低下頭,指尖劃過懷晴的下巴,把面具套在她臉上,“就先這樣。”
懷晴怔了怔,全身上下都是黑的,唯有一雙明豔的桃花眼露在外頭,“防天麻?”
“嗯,小心為上。”裴綽道。
“那大人呢?”懷晴很有禮節地問道。
“我不用。”裴綽輕聲說,“你擔心我?”
懷晴擡眸一看,正看到他眼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似是嘲弄又似是促狹。他是那種人,再大逆不道的話,說來也如閑話家常一般,即便說了無比荒謬的事,那般語氣讓人毫無懷疑地想要追随他。
她沒再開腔,猜不透裴綽下一句會說什麼,免得被帶到陰溝裡去。
身後忽地燃起噼裡啪啦的聲音,火星爆裂,灰白的煙仿佛一朵蘑菇逐漸升到半空。更遠處,燃起了更大一團火焰,如同一個火紅的麒麟獸,一口一口吞噬那塊空地。
“這麼快。”懷晴喃喃道。
原來王大福已經咽氣了。
“越是年輕的男子,病程越快。老弱婦孺反而能撐得久一些。”裴綽道。
身後火光灼灼,烈焰燎天,将夜幕撕開猩紅裂口。懷晴忽地想到一個關竅,沒想通,問道:“天麻隻靠血液或者身體觸摸的方式傳染,假設一個村莊都染上了天麻,一把大火燒得幹幹淨淨,是不是就可以不蔓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