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理不謬。縱有流民竄逃,無非蔓延到周邊村莊、鎮子。農人沒有過所、文書,無法遷徙到别的郡縣,終困方圓百裡之内。”裴綽鄭重答道。
“那為何,當年,為何會蔓延成傾國之禍?”懷晴的心弦被人繃極滿,這些疑問,公子律不會替她解答。就算回答她,鬼公子依舊是那副半笑不哭的模樣,說這是大晉命數盡了。
裴綽轉身望向火海,眉宇間凝着霜色:“皆因昭明太子——”他忽而輕笑,字字誅心,“是個徹頭徹尾的庸才。”
懷晴的腳頓住了,裙裾仿若被火星灼出點點空洞。
“昭明太子婦人之仁。”裴綽嗤笑道,“那時還不知傳染路徑,他竟然放一個嘉祥書生去鄰縣買藥。虧他還是滿朝文武交相稱贊的君子,不懂得審時度勢,就是蠢貨。”
懷晴笑不出來了,忍不住辯解道:“昭明太子那時隻是不知……”
“無知且身居高位,就是作惡。罪大惡極。”裴綽語氣輕描淡寫,但又仿佛蓋棺定論一般确然,“你可知,那位嘉祥書生是誰?”
“是誰?”懷晴疑道。
“他叫傅況。”裴綽繼續道:“若無此人橫穿七州二十一縣,舉事起義,大晉說不定還能勉強撐個幾十年。說到底,昭明太子不配為君王。”
“傅況……”懷晴喃喃道。
盡管公子律從未與懷晴說過前朝之事,這些年,懷晴走南闖北,從江湖人士那兒還是聽來不少野史傳說。傅況本是大晉落榜書生,郁郁不得志,後來趁着災荒之際,竟招攬了不少民兵,一口氣打到京城。京都陷落,闵帝帶着魏氏子弟、宗親權貴們倉皇出逃。
後來,闵帝麾下一員大将容鈞力挽狂瀾,攻城略地,成功奪回京都。容鈞不甘屈居為臣,擇日登基,改國号為“周”。
“傅況也沒有什麼好下場,為他人做嫁衣,聽聞,其被容鈞五馬分屍。”裴綽低聲說,“你猜,昭明太子若知曉傅況的結局,會如何作想?”
懷晴想起公子律似鬼非鬼的身影,表情似笑非笑,有時冷漠到極點,有時癫狂如得瘋病,有時又會溫柔地說起小時候愛玩的馬球、爹娘親手補的衣裳。關于傅況的結局,他恐怕已經知曉了,可從未提起。懷晴不知道,公子律當時是痛飲三百杯,還是沉默不語。
“他會覺得大快人心吧?”懷晴猜測道。
“我猜不會。”裴綽輕聲說。
“哦?”懷晴小心問:“那如果是大人,大人會如何作想?”
裴綽踏過枯枝敗葉,發出簌簌聲響,“昭明太子……他所相信的、所推崇的君子治國論,實則荒謬可笑至極。君子有德,以德治天下,這不過是腐儒編造的蜃樓。還不如像容鈞那般,以武力、威權立國。落榜書生傅況又有何治國理想?無非想謀個官職而不得。昭明太子,太蠢了,隻有他,還信君子之風那一套……”
“可百姓為他立長生祠!若是大晉還在,昭明太子注定流芳百世!”懷晴心一擰,忍不住辯解道。
裴綽忽然俯身逼近,“要我提醒你麼?大晉滅了。”手腕的瑪瑙珠串掃過她顫抖的指尖,“你猜,若是昭明太子還活着,他會選擇做救世的佛陀……”他冷清的眸光一瞬不錯地望着她,“還是滅世的修羅?”
“……”懷晴沉默。
昭明太子還活着,搖身一變成了鬼公子,其真人也活得如鬼一般了。有時說起“君子”“治國”,他會狂笑不止;有時,她懷疑他會屠盡天下人。
兩人沒再說話,幾步路就走到避難村内。
一個滿頭花白的駝背老者上前行禮,摞補丁的葛布短打沾着牛糞:“大人有禮,小的李甲,是避難村的村長。”
“村裡如今什麼情況?”裴綽問。
“大人,幾乎每一戶都有感染天麻的,如今這些病患都安置在牛圈裡了。其餘沒有症狀的村民,老朽也實在分不清,哪些是感染了的,哪些是好的……”
“其餘人,大家都各自分開居住,每人一間房。若家宅不夠的,暫且住在前頭觀音廟。人人口覆布巾,相隔一丈遠。過幾夜,自見分曉。”裴綽幽幽問:“方才逃跑的人呢?”
護衛面露難色:“往深山跑了,沒追上。”
李甲接話道:“那人叫張淮,本來讀過幾年聖賢書,後來家中實在出不了銀錢,供不了他讀書,連童生都沒考上。沒幾年父母都病死了,就剩了這麼個光杆苗苗,常跟王大福一起下田拉活兒。深山有野狼,他既然染了天麻,也活不了多久了。”
裴綽解下腰間鎏金銅魚符抛給扈從:“八百裡加急。”魚符閃出一絲寒芒:“沿途将張淮畫像分發各個關卡,張淮不能進京。”
“他應該進不了京吧?從這裡走到京城,得三日……再說,他又沒有過所,進不了城。”懷晴心砰砰的發慌,“這三日,張淮早死了。”
若天麻在京城這種繁華熱鬧的地方爆發,後果如何,懷晴不敢深想。
“但願吧……”裴綽沉沉道,目光仿若穿梭到三千世界之外,寂寥無邊。
不遠處的火光摧枯拉朽地染紅天際,裴綽的目光染上了一層柔色:“妍妍,你看,扯下金葉子會倒黴吧?”
“大人,你别怕,我陪你。”
裴綽:“……”
火将雲絮燒出個琉璃窟窿似的,而他的心好像也被不知哪兒來的火星燎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