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綽的唇柔軟微涼,像是懷晴第一次吃到杏仁冰酪的感覺。
那年,她六歲,公子律将她扔入江南的一群乞兒中,學習如何跟蹤、觀察目标。
時常三天兩頭吃不上一回飯,懷晴瘦得如同一根單薄的竹竿,鵝蛋臉的輪廓深深凹陷下去,一雙桃花眼仿若骷髅眼眶裡空洞的暗影。
也是暮春時節,一個芝蘭玉樹的貴公子遠遠依着高樓,吩咐下人在嘉祥最尊崇的酒樓,給她點了一份杏仁冰酪。
微涼,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了花。
然後,她回頭,高高舉起手,招呼慕甯一起來吃全天下最好吃的冰酪。
冰酪一口氣就吃完了。兩人怅然若失,對着空空如也的瓷碗發愣。
黑暗中,唇挪開了。
吃完杏仁冰酪的怅然若失又一次襲來,懷晴仰起頭看着更深更高的輪廓。
她腦中清明了些許,本是做戲,何必在意莫名湧起的感受?也許因從前的刺殺任務,哪怕僞裝,從未被對方刺破過身份。
此刻,站在裴綽面前的,是真正的她。
“妍妍,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捉住背後布局之人。”
裴綽的聲音強忍着什麼情緒,因為懷晴聽到他原本平穩的聲線顫抖着。
話語間,他像在破釜沉舟,仿若一個瀕死之人于谷底絕望地反擊着什麼。
這一次?
懷晴還未來得及深想,呲——
微弱的火光亮起,裴綽撚着火折子,垂眸看了眼懷晴。四壁皆堅固的岩石,壁上無燈。
“幫我拿着。”
裴綽遞給懷晴火折子,又低頭撕掉外袍幾縷布,裹成一團,纏在短劍上權做火棒。
火舌簇的燃起,光照得四壁更亮堂些,可四周之景讓兩人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玄女廟地下密室比地上神殿更大,前方三道拱門,除三條兩人并行的小道外,密密麻麻壘着戒尺長的木箱。
裴綽打開就近的木箱,木箱裡頭塞着拳頭大小的爆竹。
說是爆竹,不如說是火藥。硝石與硫磺的味道,瞬間将蘭麝的氣息淹沒。
“這些木箱裡都裝着火藥。”懷晴驚道。
如今大周禁軍的火藥廠,一月所産火藥也不過如此。
裴綽沒有說話,而是拉着懷晴的手,快步穿過正中的一道拱門。
拱門之後,又是神殿大小的密室,格局别無二緻,再前方又是三道拱門。除三條通道外,密密麻麻壘放着火藥廠一月的産量。
等兩人穿過七八道拱門後,停住了腳步,前方似乎走不到盡頭。
“什麼樣的人,有這般權勢?這地下密室的火藥比整個大周禁軍的還多……”懷晴瞥見裴綽的臉黑了幾個度。
“這些火藥的量,别說炸永安坊,炸了大半個京城,都綽綽有餘。”裴綽眸色暗了下來。
“背後之人想做什麼?”懷晴喉嚨有些發緊,不自覺地吞咽口水。
“你說呢?”裴綽道,“無非是以大半個京城百姓的性命做要挾,與天麻重現,如出一轍。”
“要挾?要挾誰?對面想做什麼?”懷晴追問。
“我說,他們想要挾我,你信麼?”
裴綽嗤笑了一聲,“也許你覺得好笑吧,一個魚肉百姓的奸臣,怎會将一城百姓的性命,看得這般重?”
懷晴伸出手,攀着他擒着火把的手,铿锵有力:“我方才跟大人說的話,是真的,我傾慕大人已久。一個會給乞兒茶餅的人,絕不會是壞人。”
眸子鎖定着裴綽的眼眸,心裡卻在揣測,裴綽是否信了她的花言巧語。
誰料,裴綽眸子裡的火光燒得厲害,盯着她道:“他們想錯了,你也想錯了。”
“别說一城百姓的性命,全天下之人,我都未曾放在眼裡。”裴綽冷冷道。
“京城炸了,可以重新修築。人死了一半,将養幾年,孩子會一茬一茬出生,京城又成了熱鬧繁華之城。沒有誰,能要挾我。”
懷晴擡眸看他,周身結了寒霜般,戾氣環繞,比她的拂柳刀更具殺氣。
她湊上前,噗的一聲吹滅火把,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
咫尺相隔,卻黑得看不見彼此的眼。
裴綽低下頭,太黑了,明明什麼都看不到,他卻盯着兩人胳膊相接之處。
怔愣之際,兩人拉到木箱與岩壁之間的空隙。
她們極幸運,若是之前的幾個石室,木箱壘放得過于密集,她們絕無可能找到這般藏身之所。許是因地形變幻,此處多了一個彎道,因而可勉強藏身。
裴綽個子極高,蜷縮着身子,僅僅半蹲的姿勢,便将整個空隙堵住了。
懷晴不作他想,塞棉花似的,将自己塞進裴綽懷裡。
她的背抵着他的胸膛,好像憑空多了些觸覺,裴綽的心跳顯得極為明顯,一起一伏。
懷晴内力不錯,耳力比尋常人好上許多,待到他們藏好了,等了半晌,裴綽才看到遠處影影綽綽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