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俱是寂然。
鬼公子忽地擡頭,盯着滿壁零落棋布的星子,發狂道:“你問他是誰?哈哈哈哈你問我 ,他是誰?”
“你是大晉的罪人!”鬼公子指着漫天的星宿,憤怒地對裴綽道:“你一直都知曉星宿圖,為何不早說?”
裴綽眸光微黯,定定地看着鬼公子:“是,我是罪人……”
“你對不起大晉!”
鬼公子瘋了一般咆哮,顫抖的指尖對着裴綽:“你對不起我,對不起她,還有,還有,你對不起父皇母後,他們可是被活活燒死啊,死前的叫聲,我到現在都記得!”
“你既然知曉二十八星宿圖,為何不早些告知!那樣,大晉如何會被滅?我才被你騙得好苦!”
鬼公子爬向裴綽,身後留下一長串血迹,詭異至極。
“你該死!魏律,你該死!”鬼公子對着裴綽怒吼道。
魏律?
裴綽才是昭明太子?
懷晴手心發汗,震驚地望向裴綽。
“昭明太子?哈哈哈哈哈哈哈,百姓可是給你立了生祀的!他們哪裡知道自己的太子殿下,早就背棄了他們?”
鬼公子淚流滿面,卻仰天狂笑:“南國一州三縣,因不服大周新朝,負隅頑抗達三年之久,他們相信昭明太子會如從前一樣,領着龍虎軍來援。”
“大周軍圍困三年,南國十萬軍民誓死不從,竟投海随大晉去了!”
“南國一戰,昭明太子,你在哪裡?”
“昭明?我頂着你的名字,收服舊臣,他們喚我一聲太子,我都嫌惡心!”
鬼公子許是太累了,索性仰躺于地:“後來,大晉的舊臣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大晉才滅十五年,所有人都覺得光複無望了,我隻能喂他們沉煙之毒。”
“魏律,我這般苦心孤詣之時,你在哪裡?”
鬼公子懶洋洋地望向裴綽:“你在婦人之仁,你蠢而不自知,從前做過許多蠢事倒也罷了。你這十五年,又在做什麼呢?”
“十五年來,你不知何處,頂了裴行簡兒子的身份,一路青雲直上,最後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這很好,我以為你在用自己的方式收複大晉。”
“可你呢?你做了什麼?”
“明明離帝位一步之遙,殺了小皇帝便是,你為何當真成了他的托孤重臣,忠心輔佐?”
“你到底記不記得,容鈞是如何害了魏氏一族?”
“阿憲,我……”裴綽低聲道。
被鬼公子尖聲打斷:“你不配這般喚我!你以為我們能回到從前兄友弟恭的時候嗎?父皇回不來,母後回不來了,妍妍也回不來,我的家人都死了!”
“魏律,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偏偏隻有你這麼一個蠢貨活了下來。妍妍才五歲,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就那般慘死亂軍中!”
鬼公子雙眸通紅:“閻羅不讓你死,那我便當了這閻王!”
滿室寂然。
懷晴好久都回不過神來。
裴綽,竟是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魏律。
鬼公子,是昭明太子的胞弟,魏憲。
而她,也并非晉陽公主,魏妍。
暗夜行走二十年來,無數次瀕臨陰府,她每每都不甘願:她還沒來得及為大晉做點什麼,她還不配稱之為公主,公子律還沒喚她一聲“阿妹”,死後也無顔見父皇母後。
便是這樣的信念,領她走過無數鬼門關。
到頭來,竟是假的。
懷晴恍然,五歲時與裴綽破廟相守。少年昏迷之時,所喚的“妍妍”,是真正的晉陽公主,而非她。
那時,跛乞錯将“妍妍”之名,錯當她的。
而她從小得不到公子律的認可,以“妍妍”之名,給自己重新取姓為“顔”。
原來,從頭至尾,無人惦念她的名姓。
那她,到底是誰?
天地悠悠,她确乎是孤魂野鬼了。
“别再說了……”裴綽低沉微啞的聲音響起。
“是啊,你于心有愧。”鬼公子指着暗室頂上挂着的三根紅線。
每根紅線尾端,都系着一片黃金葉子。
金葉葉脈清晰,美輪美奂。許是用了重金,這金葉比旁的厚重許多,惟妙惟肖,分别寫着“昔”“今”“未”。暗室四周,雖不是玄女廟,卻将玄女神像暗暗刻在每一個青磚上。
這般祈願,可見所求之事不小。
“你祈求什麼?父皇母後,還有妍妍,也回不來了。”
鬼公子冷道:“現在你頂了裴綽的名姓去死,很好,黃泉路上,他們認不出你,免得髒了他們的輪回路!”
“我所祈之事,與你無關。”裴綽輕聲道。
一連串的事情,懷晴隻覺心神恍惚。
忽地,一道刀影從眼前掠過。
接着,懷晴隻覺鑽心的疼痛,一道不可控制的血流,從心口奔湧而出。
身上本就是大紅喜袍,卻也能看見紅得越來越深。
裴綽握着她的手,彎刀刀口朝下,直直刺中了她的胸口,幾乎貫穿整個身體。
鬼公子亦覺得不可思議,驚呼道:“你竟舍得?”
說罷,隻見裴綽拔出懷晴體内的彎刀,一分不差地朝他自己胸口,相同的位置,利落地刺了進去。
殉情?
也不是這麼個殉法!
鬼公子一驚。接着,一抹鮮血落于臉頰。
懷晴隻覺身子沉重,歪倒一旁,落入一個堅實的臂彎裡。
她的血融入他的衣襟。
他的血流入她的钗環。
“妍妍,來找我。”
一縷氣息未盡前,懷晴聽到裴綽在她耳畔,這般說。
聲音缱绻,溫柔至極,好似漫天霞光隻為一人點亮。
不遠處,三線金葉熠熠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