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消夏宴的郎君個個賞心悅目,安甯公主撇開鳳座前的屏風,心情頗好坐于上首。
懷晴準備趁機溜開,卻見公主撇下唇角,往左側宮女所站的位置一瞥:“别走,我們的事兒,還沒了呢。”懷晴隻得侯于一旁。
礙于裴綽在側,崔氏也不好說什麼。
連着幾位郎君題了幾首荷花詞,安甯公主有些乏了,忽地看向懷晴道:“諸多郎君,還是不及大公子俊!”
梨花簌簌落下。
裴綽坐于下首,側耳細聽這邊的動靜,卻見懷晴柔荑一指,朝公主道:“裴郎再俊,也沒有閣老俊呀……公主你怎麼不說嫁給他,正好閣老尚未婚配,您莫不是挑軟柿子捏?”
聞言,裴綽剛飲下的清茶,差點嗆出來。
安甯公主被戳中心事——她敢想不敢做啊,于是大怒:“軟柿子捏就捏了,你奈我何?你說閣老長得俊,怎麼你不嫁?”
懷晴:“……”
一時,落針可聞。
貴女們用畫扇掩住因驚詫而張大的唇,書生們假作沒有聽見上賓的談話,搖頭晃腦地斟酌詞句。滿場宮女侍從把頭埋得低低的。
裴綽亦挑眉看向懷晴。
懷晴幹笑兩聲:“我求的是兩人心意相通,并非……”
安甯公主冷聲打斷道:“迂腐迂腐!懶得跟你說!”
許是在場才子,沒一個能入公主青眼的,衆人題詩後,公主各賞了諸人一些筆墨紙硯,便拂拂手,打發走諸人。
眼見消夏宴即将散場,懷晴松了一口氣。
——白光忽現。
從離場的書生之間,直抵梨花樹下的鳳儀而來。
“刺客!有刺客!”
懷晴眼尖手快,于殘影中看出這是“分花拂柳”的刀技。
又是沈磐。
沈磐沖着懷晴而來,并非安甯公主。
在場諸人哪裡看得分明?隻道一白衣銀面的刺客忽現,方向也是朝着安甯公主,均大叫“護駕”。
眼見彎刀刺破飄落的梨花,懷晴抓住安甯公主的手,将她護于身後。
衆人一驚。
哪有人不顧性命,還以身相護的呢?
镫的一聲。
彎刀被飛箭打落。
随即,銀絲纏住懷晴的腰際。沈磐抱起懷晴,踩着屋檐,朝天際飛去。因懷晴拉着安甯公主一道,護衛軍沒能輕易射箭,怕誤傷公主。
三人瞬間消失于别院屋檐,裴綽大喝:“快追!”
崔氏這才反應過來,抱着慧寶哭天搶地:“我們如玉啊!殺千刀的刺客!快快救人!”
風吹花落,滿塘綠水,浮着片片梨白。
裴綽走近梨花樹下,撿起一支玉蘭金簪,收入袖中。這是懷晴今早特意佩戴的,步搖輕晃,顯得格外好看。
衆人驚魂未定,無人注意到裴綽的動作。
……
安甯公主金枝玉葉,何曾受過這等驚吓,早已昏過去。沈磐不語,掠着兩人翻過山丘,穿過樹林,落于一座破廟裡。
這破廟,懷晴也認得,是上輩子去十裡坡重葬養父時路過的玄女廟,因她無意間扯下三線金葉而倒成廢墟。眼下,這座破敗的玄女廟勉強矗立着,蜘蛛網挂在破窗邊,搖搖欲墜。
房梁上的三線金葉,在夕陽下閃爍微光。
沈磐一言不發地将兩人拴于神台邊,睥睨着懷晴額間碎發。
不知在看什麼,沈磐竟也沒動手。
隔了半晌,懷晴沖着發着銀光的面具,道:“找了我兩年,你還不殺我?”
對面身影一滞。
“你能認出我?”沈磐揭下銀面具。
彎刀刀刃發亮,凝着一絲寒氣。
懷晴雙腳被銀絲捆住,手被拴在神台邊,眸光哀傷,“怎麼會忘記?兩年前,我們不就是在岷縣的玄女廟遇見的麼?”
沈磐冷哼一聲:“誰能想到可憐巴巴的乞兒,是分花拂柳?”
“我還記得,你當時說過,等你讨回公道,會幫我開個茶樓,以後我就不用四海為家了。”懷晴輕輕道。
風完全吹散了蛛網。
夜色慢慢浸入破廟。
“萍水相逢的話,你也當真!少天真了!”沈磐嗤笑道,“也是命運弄人,誰能想到,你成了我的殺父仇人。兩年了,找你兩年了……”
沈磐是正氣濯濯、朗朗君子的長相,眉峰橫立,鼻梁中正,一看就像堂上斷是非的清官。若他能入朝為官,也定是個清官。然而,此刻,他眸裡卻掠過一絲陰森森的狠厲——這是不屬于他的情緒,是因懷晴的錯漏而生的。
當年破廟裡堅持誦書的儒生,為救父親奔走、散盡家私,流落于乞兒之間,還不忘教幾個小乞兒識字認字。
因她一刀之錯,竟成了暗夜行走的鬼影。
懷晴的聲音帶着一絲哽咽:“是我對不住你……”
“你當然對不住我!
你不是分花拂柳嗎,人人贊你懲奸除惡、明辨是非,可你為何能将我父親當做作惡之人?
我知道那可能是個巧合,可你是分花拂柳啊,你殺人時不會先明察秋毫麼?”
是啊,你是斷善惡的刀,可你手起刀落、極為笃定之時,會不會想過你會犯錯!
“你不光對不住我,還對不住那些想要稱贊你、效仿于你的人們!”
“你知道有多少遊俠源源不斷地送死麼?他們又會釀成多少如你一般的錯漏,傷及多少無辜?”
“斷善惡、明是非?你憑什麼覺得你全知全能,可知事情全貌,驚堂木一拍、拂柳刀一落,殺的便是惡人壞人?”
“你憑什麼?”
“就憑你會這拂柳刀?太兒戲了!”
一聲聲的控訴,如同石子擲向心髒。
不一會兒,石子壘成高牆,壓得懷晴喘不過氣來。
“我真的錯了,我也不想當什麼刀了……我的命是你的,你想要就拿去……我也不想活了……”懷晴終于淚水決堤,身子顫抖,想到什麼說什麼,前言不搭後語:“殺了那麼多人,好多人死得不明不白,我現在死……”
沈磐打斷道:“就這麼輕輕松松讓你死?”
彎刀拂過懷晴臉頰,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痕。
“别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沈磐忽道,“無辜、美麗、愧疚,我痛恨你這樣的眼睛!”
懷晴蓄滿淚水,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不會被你騙了,”沈磐自嘲地笑了一下,“已經被你騙過一回了,再不能……”
“就算那一年,我沒有誤殺沈言,你以為你父親就能安然度日?”懷晴打斷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懷晴仰着頭,倔強地看他:“你可以探一下我的脈,看我還有幾時可活?”
沈磐伸手診脈,頓了頓,詫異道:“最多半年……你中毒了?”
“暗雲山莊的沉煙,無藥可救,我已自斷解藥,不管你向我索不索命,我已是閻王殿下的小鬼了。”
“……”
沉默半晌,沈磐輕擡起她的下巴,憤怒地盯着她的眸子,問:“你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有誰非要我父親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