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鬼公子的計中計,他要殺所有背離昭明太子的大晉舊臣……”
“……”
又是長久的沉默。
沈磐緩緩起身,仰頭兀自輕笑,恰此時夜空一輪明月高懸,他遙指明月高聲道:“他憑什麼?”
“昭明太子?一日是他的臣子,便世世代代,是他的鬼不成?他憑什麼?”
“大晉覆滅之時,他婦人之仁、無力挽回,如今,倒是對我們這等忠臣殺伐決斷了!”
一時,正在神台結網的蜘蛛被驚得溜沒了影兒。
“我想與你合作,一起殺了鬼公子。”懷晴定定道。
“……”
沈磐手指一凝,深深地看向她:“你什麼意思?”
懷晴道:“我反正也快死了,死前替你殺人,也算了結恩怨了吧?”
“……”沈磐别開眼去,低聲道:“你說了結恩怨就了結了?沒那麼簡單……”
“我不光與你合作,還要與你背後的主子合作……”懷晴道。
沈磐眼睛一眯:“我背後的後主子?”
“當今聖上不是想要除去裴綽,以掌大權?他是一個有志向的皇帝,若是想一直龜縮于後,做個衣食無憂的傀儡,何必招攬你?我知曉,決定合作與否,你說了不算,回去問一問你家主子。”
“你如此肯定,我肯放你一條生路?”沈磐冷道,“你如今知曉我的底細,不殺你也不成了。”
“近十年來,鬼公子從未出山。暗雲山莊奇門遁甲,若無我的助力,你近不了他的身,遑論報殺父之仇?我反正是将死之人,你此刻殺不殺我,又如何?”懷晴低聲道。
“……”
月華清涼,隻聽沈磐的聲音悠長:“既然隻剩半年可活,何必非要與我殺鬼公子?非要除裴綽?不如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活一回。”
懷晴仰頭看他,如同岩中花迎風望月,帶着一絲堅韌。“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我想知道我從何處來。我想尋到對我最重要的人,我想知曉,她是死是活。若是死,我便去上一炷香大哭一場;若是活,便盼她從此平安喜樂,快活度日,我也就安心赴死了。”
沈磐聽得一怔。
桃花眼亮如繁星,懷晴問道:“如何?此刻你要殺我,亦或半年後,再殺我?”
沈磐卻怔怔問:“什麼人?你苦苦尋覓的是什麼人?”
“從我記事以來,遇到好多待我好的人,竟都是騙我的……”懷晴喃喃道:“從前我有一個大哥哥,他會幫我養兔子,給我吃桂花糖,我以為他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長大後,我才知曉,他才是害我與親人離散之人……”
“五歲,我有了一個溫言軟語的養父,沒過多久,他又将我賣到青樓……”
“我的阿兄也不是我阿兄,他恨我入骨……”
“唯有甯甯,從頭到尾,待我真心。”
面對沈磐,懷晴竟将多年積攢的心裡話都說了出來,“我是穿慣夜行衣、走慣夜路的,可夜裡這麼黑,我也會怕。萬家燈火,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如果世上隻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的,那一定是甯甯。”
“所以,我得找到她。”
沈磐一愣。
夜風卷起林間枯葉,沙沙作響。
“我差點就被你騙了,”沈磐眸光掠過昏迷過去的安甯公主:“你很聰明,一席話非常動人。但我抓的是你,而非安甯公主,你偏偏緊抓着公主不放,讓我一起擄了來。此舉,不就是為了讓皇帝對我心生芥蒂?”
說話間,懷晴眉峰一冷。
銀絲如遊蛇般從懷晴腰際滑至沈磐脖頸。不知何時,懷晴雙手已解了束縛。
說時遲,那時快。
她勒起銀絲,像是要割斷沈磐脖頸一般,雙手牽拉,“沈磐,我不想殺你。方才所說的,都是真的,我想與你合作。”
“你這般舉動,我如何能信?”
“我殺你輕而易舉,”懷晴掀起冷眸,“可我千辛萬苦,就是不想做一把刀。”
密雲倏然遮擋了月亮,将最後一點光亮吞沒。
“沈磐,我有千百種手段對你。比如,殺了安甯公主卻留你一命,任你之後被皇帝追殺……”
“蛇蠍心腸,狠毒至斯!”沈磐怒喝打斷她。
“可是,我最不想的,便是與當年破廟分餅的公子成為敵人……你曾經的善意,被我辜負,不管是被算計也好,是無心也罷,是我對不住你……”
沈磐一愣。
半晌,他垂眸看脖間的銀絲,泛着寒光,“你口口聲聲說對不住我,現在刀口相向,豈不矛盾?”
“……”有人來了。
兩人内力都不錯,能聽到由遠及近,四面八方的個中好手逐漸逼近,如同蛛網逐漸收束圍困獵物。
沈磐輕笑道:“裴綽是找你,還是找安甯公主的?”
“……”懷晴怎麼知曉?
沈磐審視着她瓷白的側臉,“上一回在清涼山,你與裴綽就不清不楚的……”
“……”哪隻眼睛看見他們不清不楚的?
卻聽沈磐繼續道:“今日從公主宴擄走你時,裴綽的眼珠子都剜出刀來了,恨不得對我千刀萬剮……之前我重傷裴淵,他連眼皮都不眨……”
“跟他有一腿又怎麼着?”懷晴氣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外面的人太多,你打不過的!”
“……”
沉默一會兒,沈磐癟嘴道:“誰說我打不過!”
說這話時,懷晴一手探上神台,将玄女神像左右一擰。
——轟
神台下方出現一個長長的石階。
沈磐挑眉:“竟還有密室?”
“快跑吧你!”
懷晴将沈磐扔下密室,道:“這密室是金光明社弄的,若非金光明社,暗雲山莊也不會一家獨大。這與你父親沈言的死也不無關系……下回見你,盼能與你一緻對外!”
一緻,對外?
沈磐站在幽暗的密室底,擡頭看神台邊的她——明明漆黑一片,他什麼也看不見,卻仿佛能看見那雙桃花眼流光溢彩。
轟的一聲,密室門落。
懷晴松了一口氣。
上輩子,懷晴見過裴綽擰開永安坊玄女廟的機關,進入藏滿火藥的密道。“張淮”也是金光明社通過地下密道、繞過京城官兵的審查,被放入京都的一枚棋。
她便有了個猜想。
也許,所有的玄女廟都有這麼一個密道。
一試,果然如此。
就連這座被廢棄的破舊玄女廟,都有這樣的一個密道。普天之下,玄女廟比水井還多,那……懷晴不敢深想,冷顫從腳底爬滿全身。
金光明社的勢力,比她想的還大。
容不得懷晴細想,她順勢倒在神台邊,衣衫破損,滿面塵灰。
一抹血痕從唇畔貫穿臉頰,更添一分妖異。
懷晴閉上眼,假作被人打暈。
她知道,裴綽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