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
懷晴是起過這個念頭的——得知當年良善的跛乞,曾将她賣于青樓時,這個念頭尤為強烈。也許也因她殺戮太重,出現問題的第一反應便是:殺了算了。
那時,跛乞、少年、她,三人風風雨雨,一個破廟一個破廟地輾轉過活。為了讨更多飯食,懷晴假扮跛乞的女兒,往來的百姓們看見一老一小,往往給的食物會更多,運氣好的時候說不定會讨得幾塊銅闆。
她從不覺得苦,因為她有世上最愛她的“兄長”和“養父”。
他們明明過得很開心,養父為何發賣她?
她一直不明白。
血氣上湧、閉眼的刹那,前塵往事湧入心間,多年的困惑得到了解答。
因為她是容鈞的女兒。
跛乞,不,傅況的女兒死于流箭。必是容鈞的護國軍,不論是不是容鈞親手射的箭,這個仇,傅況是算在容鈞身上了。父債女償,天經地義。
可她明明也一直喊傅況“爹爹”啊。
那些相伴的時光,終究是假的,不作數。
如今,她真的弑父了。
四周一片漆黑,她的心空了一大塊。茫茫前路,她不知去往何方。
第一次,覺得手上的彎刀那麼重。
他恨她,她恨他,他恨她。
有完沒完。
不如都死了。幹淨。
但她甚至都沒有力氣揮刀殺人,抑或自刎。就那麼坐在一片暗影裡。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有一女子拎着一羊角燈,迎風而來,出言先帶笑:“妍妍,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幹什麼?我們說好了,冬至要一起吃餃子。”
她忽然濕了眼眶。
甯甯,你知不知道,我好累,我都沒力氣吃餃子啦。
慕甯仿佛能讀心聲,當即應道:“累了就去我屋,泡個澡,出來便有熱騰騰的餃子,一吃完就有力氣啦。是你最愛的山雞蘑菇餡兒……”
還沒說完,懷晴便站起身,緊緊地握住對面的手。
“她醒了!她醒啦!”
懷晴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安甯公主忽閃忽閃的圓眼睛。
原來剛才看到的甯甯,是夢。懷晴茫然地盯着右手,餘溫猶在。
“一時氣血攻心,本來就死不了……你高興成這樣,假不假?”容悅抱臂于前,斜睨着安甯公主,一臉嫌棄。
東次殿檐牙高挑,檐下幾盞琉璃宮燈,燈火如豆。
夜深,西域諸國使臣及百官早已離宮。一衆“若羌使團”屍身橫于殿前,均已服毒自盡。死士的歸路大抵如是。
因容悅屠盡若羌使團,身份又微妙敏感,裴綽一番言辭威逼利誘,西域其他小國也不敢置喙什麼,假裝無事發生。裴綽又讓小皇帝下國書,安撫死了王子公主的若羌國。
雙管齊下,裴綽倒是把此事抹平了。
留在東次殿的,都是容氏宗親,見懷晴醒了,衆人大眼瞪小眼。太皇太後仍在抹眼淚,聽太醫斟酌彙報:“這位……嗯……裴少夫人,身體康健,氣血充足,無甚大礙,不過喝一兩副安神湯藥,好生将養……”
“什麼裴少夫人?這是靜和公主!”太皇太後不滿道。
聞言,容悅眼波一橫,冷冷諷刺道:“你以為誰都願意當公主啊?一有個榮華富貴,就什麼都不顧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這一位娘親,才教得出容鈞那般渣滓!”
太皇太後被這麼一頂撞,讪讪一笑,嘴角一層皮覆着一層皮地耷拉下來。
容悅手裡還扼着安甯公主的脖頸,直視人群中央的裴綽,及他旁邊的少年皇帝。
“兩匹快馬。我就放了她。”容悅扼得安甯公主滿臉通紅,随後扭頭望向懷晴:“你會騎馬吧?”
“會……”
“好,一會兒看着點,跟我跑。”
容悅接着與裴綽談判:“老太婆眼皮底下,你也不能用箭射死我們,不如痛快點,我放了這丫頭,你放了我們。”
被喚作“老太婆”的太皇太後臉色全黑了,輕聲咳嗽兩聲:“悅兒,過兩日,便是你娘親的祭日,莫不如留下,一起燒個香?”
“你以為那皇陵裡,埋的是我娘親?”容悅冷笑道:“容鈞可不配與我娘合葬。她的骨灰,我兩年前就掉包啦!”
聞言,太皇太後兩眼一翻,幾近暈厥。
皇陵被動了,是不是意味着容鈞的屍骨也……不得安甯?
下一句,容悅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想:“順便,我把渣爹的骨灰也掉包了!這些年,你們祭拜的先帝,實則是個滿身爛瘡的乞兒……哈哈哈哈哈哈!”
太皇太後一個踉跄,直接栽倒過去。各宗親和太醫圍将過去,人仰馬翻。
唯有裴綽及少年皇帝不動如山。
裴綽沉沉道:“隻一匹快馬,你可以走。她,得留下。”他的眸光一瞬不錯地落在懷晴身上,引得皇帝眉峰一挑。
“你什麼意思?”容悅驚道:“你不放我阿姐走?”
“她是你阿姐,也是我……”頓了頓,裴綽喉頭艱澀,道:“我阿嫂……”
容悅震驚地望向懷晴,“啊?真的啊?”随即,又有些狐疑:“看他方才的模樣,我還以為你是他夫人!”
懷晴:“……”
想了想,容悅勸道:“人不如新。阿姐,不如随我離去,舍了你那夫君,還有萬千郎君任你挑選……”
裴綽瞪了容悅一眼。臉更黑了。
一旁的安甯公主如遇知己:“說得是啊!弱水三千,我取三千飲,何必跟自己過不去?隻取一瓢怪假惺惺的……”
容悅懶懶地贊同道:“你算是說了句人話。”
懷晴有些頭痛,沉吟片刻,低聲道:“我留下。”
裴綽長長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