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嬷嬷連身後退。
卻見懷晴一把抱住邱嬷嬷,頭靠向老人的肩。許是農活幹太多了,邱嬷嬷身形佝偻,皮膚龜裂混雜深刻的紋路,如同一塊陳年樹皮。
“阿姐!你!”
糊塗二字還沒說,卻聽懷晴抽噎道:“ 幸好幸好,邱嬷嬷從前得過天麻,便再也不會被染天麻了……”
懷晴這些年練就過目不忘的本事,雖與野菜大娘僅有一面之緣,卻還記得她額前的天麻印。
邱嬷嬷疑惑問道:“從前染過天麻,便再也不怕了?”
也不怪邱嬷嬷不知此事,當年天麻來勢洶洶,去也匆匆,醫署及百姓們都不知此事。若非上輩子避難村天麻重現,懷晴也不知。
邱嬷嬷老了,臉上遍布大塊圓圓的斑點,其情狀與天麻早期的印記,因而金光明社也不疑有他,隻當給邱嬷嬷成功“種”上天麻。
懷晴低聲解釋後,邱嬷嬷喜極而泣:“我可以活了啊?謝天謝地,小姐保佑,玄女娘娘保佑!”
容悅經不住這一起一伏的變化,抱住邱嬷嬷骷髅一般瘦的頭,放聲大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邱嬷嬷枯枝一般的手掌握住容悅,哭着将這些年的經曆說予她們聽。
當年,邱嬷嬷身染天麻後,将梁氏給的銀錢買了雪參藥引,救回一條命,趕忙去尋堂姐。聽說容悅也染了天麻,又花了一大筆銀錢買藥引。
過了一個月,才知堂姐騙了她的銀錢,為救回家裡身染天麻的孩子。容悅呢?早就被典賣了。
那時,邱嬷嬷身上已無多少銀錢。剩下的錢,她用來一邊苦生活,一邊尋找容悅。直至幾年前,梁氏給的銀錢完全花完,她落腳京郊,給驿站做工。
隻要容悅還活着,一定會回京城。她想找回小小姐。
容悅果真攜「若羌使團」路過驿站。手腳勤快的邱嬷嬷打掃客房時,不小心發現鐵籠裡的天麻病人,金光明社一不做、二不休,擄走了她。
他們以為,世上又多了一個天麻病人而已。
……
邱嬷嬷擦拭容悅的眼淚,“跟你娘一樣,長得真好看。”又捧着懷晴的臉,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箐姐兒如今這麼伶俐了,好……真好,小姐看了定會歡喜……”
三人哭得眼睛紅腫。
裴綽悄無聲息地一人遞上一塊錦帕。眼睫投下一片陰翳,不知在想什麼。
金吾衛們将其餘天麻病人引出城外後,搭了個帳篷安置,死去的人就地焚燒。再知會其親友來收殓。一切有條不紊。裴綽又寫了幾封手書,之後幾日要嚴查入城之人。
容悅已回不去金光明社,便與懷晴商量,暫居鎮國公府。邱嬷嬷也順理成章與她們同住。
天光将亮之時,京郊半空升起滾滾濃煙。
前一刻,她們還是羨煞旁人的神仙眷侶。
轉瞬,便是漆黑的焦炭。
裴淵……如玉……
懷晴心底暗暗喊着兩人的名姓,找來玄女廟的住持在一旁念誦往生經,也經不住想,她一直以為是在救他們,何嘗不是一種自以為是?
她在京都尋了個頂好的棺木,輕輕放入柳如玉裴淵燒焦而相互交纏的身體。
她竟自大得以為,自己可以改變别人命運。
下雨了,連成線的螞蟻被突如其來的雨水沖走。
線,莫名其妙斷了。
雨聲瀝瀝,容悅撐起鵝黃的油紙傘,兩邊各是懷晴和邱嬷嬷。
傘不夠大,雨水落在外間兩人的肩頭,但她們置若罔聞,似乎撐着同一把傘,一起走,才是最重要的事。遮雨,倒是其次了。
不知走了多久,三人停在清涼山山腳的桑田邊。
一塊矮矮的墳茔,幾叢蘆葦,一座沒有刻字的灰色石碑。
“這是娘的墓。”容悅說,“我今年還沒來過。”
邱嬷嬷環顧四周,點頭道:“這裡風水不錯,小姐以前養過蟬,種過桑,這裡好,這裡好……”
懷晴愣愣地看着那座石碑,拎起彎刀,沒用一丁點兒内力,一筆一劃地雕刻:先妣梁氏之墓。
灰色的粉末經由彎刀的力度四處迸濺,有些被雨水沉沉砸入泥濘,有些飛入懷晴口鼻。
澀澀的——這是母親的味道。
雨絲綿密,紙錢總也點不旺。
隻得容悅打着傘,隔絕雨簾,傘下生出一點火苗。邱嬷嬷一邊跪着燒紙,一邊哭道:“小姐啊,甯願你一直是從前的采桑女,甯願鄭姐兒從未來過我們村,甯願容鈞從未遇過你,我們還能平平淡淡過日子……”
忽然想到什麼。
容悅眸子一亮:“邱嬷嬷,你說的鄭姐兒是誰?”
“還能是誰?大晉最後的皇後,昭明太子的生母啊……”
懷晴心裡一驚,扭頭看裴綽。
玄色的衣,玄色的傘,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身後。唯有傘緣一圈濺起的水花發白,連微露的唇角亦是玄色的。
乍一聽聞母親的閨名,裴綽如同一尊孟婆橋上的石碑。
巋然不動地泛着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