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整個容府在給容悅準備五歲的慶賀禮。
梁氏不會說話,隻用半帶憂愁的眸色看着一雙女兒。容悅從小聰明,很快學會作啞語。她比着手勢問阿娘,為什麼悅兒生辰,她不開心。
梁氏又比着手勢說,怕她長得太快了,很快及笄嫁人。
容悅聰慧,笑說,她永遠不會離開娘親,就在宅院裡一直陪着她。
梁氏哭了。
那時年紀小,不明白為什麼娘親會哭。
當夜,容鈞親自端着一木托進了梁氏的寝屋。木托上,一條白绫绫的綢緞和一杯酒。
那是容悅最後一次見到爹爹和娘親,她被娘親撫摸得舒服極了,睡得迷糊,她想,阿爹又要與娘月下飲酒了。
為什麼阿爹要送娘白色的緞子?娘最不喜白色。
或許,隻要是阿爹送的,娘樣樣都歡喜。
她半眯着眼,看了一眼隔壁的呆子容箐,放心地睡去。
等她醒來,她身穿粗布短衫。粗糙的料子膈得渾身發癢,她正要開口喊丫鬟們重新換裝,卻發現身處荒郊野嶺,坐在一竹編背簍裡,随着走動上下颠簸。
背她的正是梁氏身邊常伴的邱嬷嬷。“小小姐,你以後得跟老婆子一起過活啦。”邱嬷嬷邊抹眼淚邊說。
容悅忽然想起前幾日在宮裡聽到的風言風語,長平長公主看上了阿爹,她馬上要嫁給阿爹啦。她還痛斥過那些宮女。
邱嬷嬷哭道:“夫人沒有法子,暗地許我銀錢,托我帶你遠走他鄉,才能保住一條命。”
即便聰慧如容悅,也不明白,為什麼遠離爹娘,才能保住一條命。很多年後,容悅在金光明社的暗道裡,想起邱嬷嬷的話,驚覺自己早已是客死他鄉的鬼。
——鬼飄蕩在人間。
邱嬷嬷先是賃了個農家小院,拉扯容悅,過活了幾個月。時值天麻大疫肆虐,邱嬷嬷得了天麻,隻得将她暫托給同族姐妹照料。
誰料,那家人的兒子染上天麻,為籌銀錢,他們悄悄将容悅發賣。
她先是被當作瘦馬賣給富貴人家,又因性子潑辣倔強、難以馴服,再次被發賣,幾經輾轉,金光明社看中了容悅,那年她十三歲。她已經長大到,會打聽爹娘的故事。
聽說,容鈞原配妻女病逝。
聽說,容鈞登基後,追封原配為後。前朝長平長公主沒有任何敕封,竟名不正言不順地長居皇宮。
聽說,容鈞疼愛長平公主的一雙兒女,毫無争議地許了儲君之位。
聽說,容鈞薨逝。死前賜毒酒于長平公主,兩人雙雙與先皇後一起合葬。
憑什麼?
憑什麼容鈞要帶着長平公主與娘親合葬?
憑什麼阿娘死後,也要被那渣男賤女擾得不得安甯?
容悅憑着這分不忿之氣,走過許多鬼門關,搶着做最危險的事。終于,她成了金光明社的左護法。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潛入大周皇陵。
她将容鈞、長平公主挫骨揚灰,又以最低賤的乞兒骸骨為替,放入金棺。
她帶走了娘親。
那一刻,她重新有了家。
每年清明,她要去上墳、燒香、磕頭,她不能讓那墳頭荒草叢生。她又可以活下去了。
……
“容鈞和他新歡想讓我死……我偏不,我要活下去。”
密道裡,點點微光映照着容悅眸裡的淚花。她聲音顫抖道:“我知道娘親膽子小,必不歡喜我如今的生活。每每去上墳,便裝扮成一個養蟬女,騙她,讓她覺得我跟邱嬷嬷好好的,什麼也沒發生。”
“可我忘了,人是騙不了鬼的。”
“每次去看完娘,她都會出現在我夢裡。她不會說話,但她的表情在說,我做錯了事,我在濫殺無辜……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可阿姐,你知道返回的路在哪裡麼?”
“殺了的人,不會複生。終究覆水難收。”容悅流下淚來。
懷晴抱着容悅,心跳交疊,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戰栗。
“覆水難收,便不收了。”懷晴輕輕道:“我們踩在水上,重新走一條路來。雖履九幽,猶志光明,你隻問你的心裡,可還有一絲光明?”
聞言,容悅怔了怔,滿面淚痕。
雖履九幽,猶志光明。
裴綽身形一滞。
滿室寂然。
站在中央的天麻病人被金吾衛麻木地驅趕出去,人漸漸少了,隻餘那位野菜大娘,怔愣地望着相擁的姐妹倆。她抹了兩把淚,面部扭曲,忽地跪倒在地,又是磕頭又是放聲大哭。
“小姐啊,小小姐沒死,她還活着!這些年,都怪我不好,沒看好她!”
懷晴容悅一愣。
“我是邱嬷嬷啊……從小看着小姐長大、嫁人,又看着你們長到五歲……都怪老婆子不好……當年有違小姐的囑托……這些年我找了小小姐好久啊……”
重逢的喜悅還沒蔓延,容悅眼前一黑。她都做了什麼?
竟親手給邱嬷嬷“種”上天麻?
容悅還愣神之際,懷晴快步上前,撥開邱嬷嬷額前碎發。
容悅尖叫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