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個安慰人的小紙條,薛予蓁心中的憂慮消散不少。上山的路長,但發尾的小鈴铛叮當作響,伴着風過樹梢的聲音,倒是讓她覺得這條路像是在回家,不再煎熬。
還未走到山門就遠遠望見兩道身影,一道熟悉,一道許久不見。薛予蓁不免感到欣喜,三步并兩步跑到門前,喚道:“師兄!阿遙!”
明若遙原本還因為褚霁遠在自己身旁有些緊張,低着頭在回答着些什麼,聽見薛予蓁的聲音,猛地擡頭看去,“小風筝!”她本想拔腿就往薛予蓁跑去,想起旁邊的人,硬生生忍住了,隻雀躍地朝她揮手。
薛予蓁到了兩人面前,先是朝褚霁遠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又看向明若遙,朝她眨了眨眼,才問褚霁遠,道:“師兄怎麼在這?今晚師兄輪值?”
褚霁遠本就是擔心薛予蓁心中淤塞着親人的事情,怕她想不開出什麼岔子,此時見她完好無缺地回來了,也就放心了。
想着自己在這,明若遙恐怕會拘謹很多,道:“并非輪值,不過見你遲遲未歸,有些擔憂。”他識趣道,“看你一身輕松,我便放心了。先走一步,不擾你們叙舊。”
但在臨走前,又轉身看她,“若是難過,不要覺得打擾,來找我說說。”
在一衆弟子的眼中,這位大師兄,冷如冰霜,待人冷淡又嚴厲,偶爾溫和起來也像是在嘲人蠢笨。每次弟子考核時遇上他的人,總是未語淚先流,感覺自己半分希望都沒有了。
内門弟子要稍微好些,外門弟子嘴裡嚷嚷着要打服褚霁遠,叫他讓出大師兄這個位置,實則遇到人是隻敢鹌鹑似地喊一聲褚師兄,看都不敢看一眼。
明若遙原本和褚霁遠的接觸也不多,頂多是在輪值和巡邏時被叫去交代幾句。在認識薛予蓁後,倒是經常就能和他遇上,但無論多少次,還是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待人走遠了,才放松了些,同薛予蓁說道:“見多少次都還是覺得,這位褚師兄是假的。”
薛予蓁習慣了這樣的說法,隻是笑了兩聲,親熱地挽着她,道:“阿遙之前去哪裡了?怎麼走了這麼久?”
明若遙道:“五宗大比下月就要舉辦,雖并非知源宗主辦,卻也要派人過去恭賀幾句,意思意思。再說,明家在岷洲說得上話,五宗大比雖然以宗門為主,卻也是不少世家暗中顯擺的時候,家中人總是催我回去主持大局。”
她說着,臉上流露出些許疲态,顯然也不輕松。薛予蓁沒參加過,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隻好伸手在她背上撫了撫。
明若遙是她在知源宗裡除了施淼淼以外,難得關系親密的好友。但一開始,明若遙是看不上薛予蓁的。她自己本是外門弟子,能進内門,也是花了苦功夫的,次次弟子考核都是榜首。
薛予蓁拜入施明塵門下時,她才不過進内門一年。自己努力五六年的成果,不過是别人的起點,更何況薛予蓁是個連煉氣都不到的凡人,這叫她更是難以接受,看薛予蓁時是也從不帶好臉色。
可那時的薛予蓁還處在剛失去至親的悲痛之中,别說主動去交友,連話都不肯講。更何況那時,薛予蓁不常在課室出現,隻零零散散來了幾次。不知緣由的人當她是心虛,是高傲,排擠了她好一陣子。
明若遙在自己家裡也是被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小姐,世家雖錦衣玉食,卻也規矩頗多,她的教養叫她做不出背地裡嚼舌根的舉動來。
要說改變,是一月後的一個晚上,她那日和薛予蓁有同一門課,又臨近月末考核,晚間下課時走得急,将劍飾挂掉了也未曾察覺。快宵禁時才發現,本想第二天再去拿,誰知腳步一拐便走到了課室。
推門前聽見裡面隐隐傳出聲音,明若遙收了手,從窗戶看進去——薛予蓁還坐在白日的位置上,面前的矮桌前放着厚厚的一疊書,她低着頭,嘴裡快而低聲地念着,身邊被濃重的靈氣環繞着。
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薛予蓁扭頭看向她,十三歲的年紀,臉上的稚嫩還未褪去,眼底霧蒙蒙的一片。這一月來,她都是愁眉不展的模樣,卻在看着明若遙的時候,抿着嘴很淺地笑了一下,小聲喊了一句明師姐。
明若遙在本家也見過不少這種“勤奮好學”的旁支,覺得她也在做戲,心中厭煩更甚,也不要什麼劍飾了,轉身就走。走的時候還在想,薛予蓁會不會去向褚霁遠他們告狀。
可是沒有,而她往後幾個月也總能在夜晚的課室或是練劍峰看到薛予蓁的身影。薛予蓁本就起步比常人晚,用功一些是正常的,但明若遙以為她身後站着施明塵和褚霁遠,再用功也不會如此。
有次在練劍峰看見薛予蓁被褚霁遠帶着練劍招,從她生澀的動作就看出從前一點都沒接觸過這些,而那位高高在上的褚師兄也沒有因為這是自己的親師妹就手下留情。
出劍速度慢了,打。
手彎了,打。
劍招記錯了,打。
褚霁遠心狠手辣,鞭鞭不留情,看得明若遙覺得自己身上幻痛。薛予蓁被打得頭上全是冷汗,卻一聲沒吭。
許是動作太過粗劣,褚霁遠教了一會兒便連連歎氣,自己演示了一遍後,就留她一人在這練習揮劍。
五千次,一次也不能少。說完便冷酷地離開了。
明若遙以為按薛予蓁的年紀,多少都要哭一場了。但她沒哭,隻是呆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後,就開始揮劍。
枯燥無趣,明若遙心中默道。卻不知為何沒有離開,而是在原地打坐冥想。待她兩個時辰後睜開眼,薛予蓁已經揮完那五千次,此刻正在悶頭練劍招。前面看着都還好,卻總是在最後莫名犯錯。
看了幾遍後,明若遙實在沒忍住,道了句“笨死了。”
薛予蓁挨師兄訓的時候都沒什麼反應,聽見她這句話反倒是有些手足無措,耳朵唰的紅了徹底,手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有些尴尬地看着她,“明師姐……”
幾個月下來,她臉上沒了一開始的懵懂,眼神平和了許多。明若遙莫名想起了那天她霧蒙蒙的眼神,沒去看她的眼睛,自顧自地說道:“我十歲之後這套劍法便不再犯錯了。”
初練劍時,薛予蓁還拿的是木劍,聽見她這話,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小聲地嗯了一下後,就不知所措地用手扣着劍柄。
明若遙走到她面前,拔出自己的佩劍,道:“看好了,最後是這樣的。”
緣分有時就是莫名其妙的,她們二人便由此相熟。明若遙每每想起那時候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覺得内心煎熬又尴尬,想給自己兩巴掌,尤其在深夜時。
她也親昵地貼了貼薛予蓁的臉,遺憾道:“可惜這事來得不巧,我們小風筝頭次下山都叫我錯過了。”
薛予蓁被她說的不好意思,嘀咕道:“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怎麼每個人都看得比我重要…”
明若遙悶悶笑了兩聲,打趣道:“每個人?除了我還有誰?我猜猜,子書師兄?”
薛予蓁沒說什麼,被念到的人倒是應了聲,“二位,說我什麼呢?”
子書珹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前面,看到薛予蓁情緒穩定後,神情放松了很多,但——
“子書師兄!你——”薛予蓁喊了一聲,兩步走到他面前,難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手,“臉白得和鬼一樣,手這麼涼!”
甯沂秘境下面的大殿裡本就有壓制靈力的陣法,子書珹當時為了救人,硬生生破了禁制,又切實地挨了烏霜赤焰的一擊,饒是許樂禾和徐贈春及時為他療傷,也難防這人在出了秘境後就又去跟着褚霁遠抓人。
内傷難好,之前礙于還在師門外,要撐着一口氣提防再出什麼岔子,這下回了宗門,子書珹也不再忍了,就這麼大咧咧地做起傷員來了。師父心疼不說,還能逃過許多繁雜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但看着少女焦急的神情,他兀的有些後悔了,早知道找施淼淼拿些胭脂水粉塗在臉上,看着興許沒那麼吓人了。但事已至此,子書珹歎了一口氣,擡手撫上薛予蓁的眼睛,“是師兄的錯,叫我們小風筝把眼睛都哭紅了。”
薛予蓁面色一僵,默不作聲地躲開他的手。在山下至親的墳前,是哭得有些厲害,怕回了宗門叫人看見,她給自己上了個障眼法,誰知被這人點了出來。但轉念一想,方才見過褚霁遠,師兄分明也看了出來,卻沒說破叫她尴尬。想到這裡,覺得這個子書師兄也沒什麼要關心的必要了。
薛予蓁撇撇嘴,想要放手,但看着他蒼白的臉色,還是不忍心。扶着人往前走了幾步,沒憋住,道:“你真沒事嗎,師兄?我帶你去找浮鸢長老看看吧。”
子書珹搖搖頭,道:“不必。師父已經替我看過,不是什麼大問題,好生修養幾日便好。”
他自己做了決定,多半時候都改不了,薛予蓁清楚,便也不打算費口舌去勸他,隻點了點頭,“那我送你回去吧。”
子書珹擺擺手,拒絕了,“不必了,隻是看着吓人。”他帶着薛予蓁的手摸自己的脈,笑道,“如何?我的脈象總是要比你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