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8日。
吱呀——門從外面被打開一掌寬的縫隙,暗紅色的大門最右側,歪歪扭扭用粉筆寫着一行小字——靜安街16号。
街口處的路燈灑下成片昏黃的光,斜斜的照亮半個大門。門鎖四周已經微微發黑,大大小小的鏽迹斑駁不堪,像是在訴說着歲月的痕迹。
林樹微微用了幾分力,手攥着鑰匙轉過兩圈,才将鑰匙從門鎖中拔出。他始終垂着雙眸,面色平靜,似乎想要與這寂靜的夜融為一體。
擡腳進門,轉身反鎖,動作流暢,他沒有絲毫遲疑。
微風掃過院裡的山楂樹,樹葉躁動般的沙沙作響,像是難掩的嗚咽,将夜幕下的小院勾勒出幾分孤寂。
霎那間枝桠搖晃,遮住朦胧的月光,在林樹的臉上灑下一片陰影。不多時,風停了,漆黑的屋子像是被按下靜音鍵,瞬間沉寂下來,林樹隻在院裡停頓了兩秒,便慢悠悠的走上台階,穿過客廳,回到卧室。
和往常一樣,放好書包、寫作業、洗漱、睡覺。他按着固定的行程表,機械的完成着任務,雖然每次都會卡在最後一步,但是絲毫不影響他的執行。
睡不睡無所謂,睡多久也無所謂,他隻是呆呆的睜着眼,望向牆邊那扇比門還高的小窗,安靜的等待着什麼。
哒、哒、哒,秒針不知疲倦的聲聲作響,奏起一首極其簡潔卻沒有任何音律波動的曲子,林樹卻依舊心滿意足的聽着它入眠,至少這樣幽暗的深夜,它陪伴他過了三年。
夢裡各破碎又陳舊的畫面交織顯現,仿佛是灼燙滾沸的岩漿,從山頂噴湧而出,将大地上所有的不堪與污穢統統澆灌,直到裸露出的地皮千瘡百孔,那噴薄如火的洶湧才得以片刻的平靜。
剛上幼兒園不久,他爬上院裡的山楂樹,沒踩穩,摔倒在地,爺爺奶奶急匆匆的抱着他跑到巷口。
奶奶的頭發還沒有花白,爺爺的腿腳也還算利索,他們不知道怎麼攔出租車,隻是雙手直直的伸向前胡亂撲騰,嘴裡急切的喊着,“停一停,快停一停,我孫子摔着了。”
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車,卻發現他又回到自家院裡,很久不見的爸爸和媽媽,在那顆随風搖晃的山楂樹下吵架。
院裡的桌椅闆凳,連同奶奶種的幾盆未開的小花,摔了一地,該散架的散架,該破碎的破碎,仿佛它們的歸宿就是如此。
小林樹被抱進房間,窩在奶奶的懷裡,聽着那些從未聽過、又難以理解的話語。
“他媽的臭婊子...”“不要臉的爛貨...”“哪來的小雜種...”“窩囊廢...”“慫包蛋...”“離婚...”“林樹姓林...”“不要...”
小林樹隐約聽到自己的名字在院裡響起,才擡起小腦袋瞪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輕聲說:“奶奶,是爸爸媽媽在叫我嗎?”
奶奶擡手捂住小林樹的耳朵,輕輕拍着他的背,“小樹,我們該睡覺了,睡醒了奶奶給你買大白兔奶糖吃好不好?”
剛阖上眼,視線從模糊到清晰,病床上奶奶閉着眼白發蒼蒼、形如枯槁。林樹穿着校服,在病床邊坐着,他拉起那雙幹燥又布滿褶皺的手,靜靜地感受着從指腹傳來的溫熱。
他沒有擡頭,隻是半垂着眸自言自語,“奶奶,我知道爺爺走了,你舍不得。可是我還在,你,能不能再陪陪我。我...”害怕。
想說的話沒有說完,監護器傳來滴滴滴的警報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交織纏繞,将空曠的病房染上幾許嘈雜。
錯亂晃動的人影瞬間将病床圍了起來,林樹站在不遠處,神色平靜,隻半斂着的眼皮下顫動的眸光,将他的所有僞裝驟然撕裂。
他想,他再也吃不到奶奶買的奶糖了。
迷離的月光穿透玻璃,攀上他的背,似千斤重物壓的他喘不過氣。
白布遮住了奶奶銀色的發尾,他垂在身側的指尖微顫,劇烈的耳鳴聲自耳道轟然響起,他奮力的捂住耳朵......
混沌的黑眸睜開,他從迷亂中掙脫。愣了半晌,他才側過身子,将腦袋半埋在枕頭裡,再轉身的時候,臉上的晶瑩消失不見。
掃了一眼時間,早上6點。今天是周六,他不用上課,但他沒有遲疑,起身脫掉潮乎乎的睡衣,換上一件白T恤和灰色棉質睡褲。
洗漱過後,他走進廚房,在碗裡打入一顆雞蛋,又拿出半個饅頭,切成三片,放在蛋液裡包裹均勻。接着他才打開火,煎饅頭片吃。
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饅頭片更好吃,當然,除了沈爺爺家的飯菜。
沈爺爺是住在他家南邊的那戶,和他一樣,沈爺爺也是一個人住,但是時不時的會有各式各樣的人過來陪他聊天。
林樹觀察過,那些人或西裝革履,或文質彬彬,總之皆是周身氣度不凡,同溫煦和善的沈爺爺一樣,是林樹可觸而不可及的人。
自從奶奶走後,南邊住的沈爺爺和西邊住的劉奶奶,是對他最好的人,也是為數不多的願意和他說話,甚至時不時的會給他送好吃的人。
林樹知道他們是可憐他,也知道他們是看在自家爺爺奶奶的份上,才多給了他一份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