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臉都是他曾經戴上的面具,每一張臉都是他為了應付這個世界而捏造的假象。
而他們,都把臉面對着他,笑着。
和窒息感一同到來的,是鏡中人慢悠悠的聲音“你看,”他輕輕地繼續開口,伴随着點恨鐵不成鋼的歎息,“你明明比誰都擅長演戲。”
“閉嘴。”禇浩然低聲罵到,聲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
鏡中人笑了,笑聲像是從四面八方湧來,鑽進他的耳膜,刺進他的神經。
“你叫我閉嘴?”祂的聲音忽然貼近,“可我就是你啊,禇浩然。你厭惡的那些虛僞、那些假笑、那些不得不做的妥協——全都是你自己選的。”
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褚浩然猛地一拳砸向鏡子。
明明在下一刻有一聲玻璃炸裂的爆響,可在禇浩然拿下手後,那鏡子卻完好無損,隻有那鏡中人彎下腰,從一旁撿起不知道從何處崩裂進去的碎片,端在手裡把玩着,更是擡手碎片内側摸了摸那些裂痕,像在欣賞某種藝術品。
“這就對了。”祂的聲音反倒在此刻多了些許的愉悅,“憤怒比那些假笑适合你。”但是又在下一刻,話音一轉,“隻是……還不夠啊?”
“什麼?”禇浩然還沒有完全積攢起來的怒氣,這一句問話給整蒙了,不上不下的噎在那,想說的話,反複了半天,最後也隻是吐露出了這兩個字。
“我以為我說的很明白了,”祂輕聲反問着,“還是說你已經習慣了這樣?連自己都發現不了,你傷害自己,都像是在表演。”
褚浩然僵住了。
“你瞞不住我的。我就是你。”
他看着對方那張空白的臉,本來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此時更是無話可說,祂說得沒錯。
他砸鏡子,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他知道“憤怒”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他咬緊牙關,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他覺得“痛苦”才符合一個“病人”的身份。他甚至連崩潰,都像是在按照某種劇本演出。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低聲問,聲音像是從用完了的牙膏桶裡擠出來的。
“我想看看你真實的樣子,我以為我誕生于你的真實,可實際上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虛僞。”鏡中人的聲音回歸了呆闆,祂抱胸往後退了一步,看着禇浩然突然壓抑不住的狂笑。
禇浩然笑完,再擡頭,表情多了些許的疑惑,他像是第一次看見對方,發現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新奇物種。而其中混雜的,那更明顯的猜忌和探究,卻已然被對方無視。
“你想看真實的我?”他盯着鏡中空白的面孔,隻覺得對方手上,被玻璃劃開的紅分外的漂亮,“等我什麼時候死了,你就看見了。”
他刻意的想要激怒對方,可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沒有任何的回響,鏡中人扔掉手裡的碎片,沾着血的手貼在鏡子上,看着他又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臉上五官的輪廓好像又清晰了些。
“你也在被同化,而你也在接受這種同化。”
“真可憐。你要不看看你的樣子。”
一邊說着,鏡中人搖了搖頭,擡手隐了自己的身影,鏡子裡面又隻剩下禇浩然自己的影子。
他剛想松一口氣,卻看到鏡子裡面動起來的自己,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才剛剛開始。
他看着“自己”擡起手——可他的手臂明明還垂在身側——指尖撫過鏡面裡那張疲憊的臉。
明明五官依舊是那麼的俊秀而清麗,可卻在蒼白之中泛着些許的青黑,他看着自己的臉,微微發愣,隻感覺鏡子中的倒影難以形容,嚴肅說來,卻是那般的狼狽熟悉而陌生,不由得有些疑問——這真的是我嗎?
他還在那裡發愣,可是對方卻沒給他怔愣的時間,鏡中影像的五官正在融化。眉毛像蠟一樣耷拉下來,眼睛變成兩汪晃動的黑水,嘴唇扭曲成一道歪斜的裂縫,被水洗去一樣,恢複成了最開始的純白假面。
“你看,”祂用他的聲音說,“連你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我沒……他下意識想要反駁,卻猛地反應過來,這句話連自己都沒有辦法說服。張了張嘴,又閉上,最後隻是呆呆的看着對方。
鏡中人學着禇浩然的動作,歪了歪頭,這個本該可愛的動作在空白面孔的襯托下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來玩個遊戲啊,化身博士的遊戲。”祂故意拉長聲音,擡起手,在禇浩然的注視下,輕輕敲擊鏡面,”你把壓抑的東西交給我,我把自由還給你。”
窗外,最後一絲暮光被夜色吞沒。在這裡間的昏黃燈光下,鏡中的黑暗反倒開始翻湧和運動,像活物般膨脹,鏡中人站在原處一動不動的笑着看着他,等待又或忍耐着黑暗的吞噬和淹沒,看着禇浩然的臉,也不在意對方是否會答應,隻是自顧自的,留下最後的低語:
“畢竟……海德先生從來不需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