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
要嚴肅說有問題的,也不過是禇浩然面前越來越清晰而持久的幻像。他的臉盲越來越嚴重了,不是因為認不出人,隻是因為看不見所有人的臉。
之前那晚上的驚魂一幕,想必也是這幻想之一。禇浩然放下手裡的書,掐了掐眉心。白天被迫交涉所帶來的疲憊,在此刻全部翻騰上淺表。
他走進裡間,站在洗手台前,擰開水龍頭,看着冷水從指縫間漏下,身子卻站得筆直。
過了一會,他才彎下腰,掬了一捧水,撲到臉上。也沒有扯過一旁的毛巾,仰起頭,任由那打濕的前簾也在一并的往下滴水。
“怎麼每次見你都這麼狼狽?”
那聲音帶着調笑,又一次的出現了。禇浩然身子一僵,把視線投向鏡子。
——那不是他自己的臉。
隻有個無面的身影抱臂站在鏡前,用這種難以形容的視線,擡着頭“看”他。如果那張光滑如卵的空白表面也能稱之為“望”的話。
不是模糊,不是殘缺,而是徹底的空白,像一張被橡皮擦暴力抹除的素描。但是和上次相比,那本該是五官的位置已經開始有微微凹陷的弧度,随着“”呼吸“”輕輕起伏。
祂開始越來越像人了。
察覺到這一點,禇浩然的呼吸差點停了,他又一次往後退了一步。
這小動作自然沒逃過對方的“眼睛”,鏡中人又笑了起來,像是在思考什麼有趣的事情。然後,祂擡起手,輕輕敲了敲鏡面。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褚浩然的神經上。
“不會又以為這是幻覺吧?”祂的聲音在此時展現出了一陣幾近天真的殘忍,夾雜着滿滿的惡趣味,“這不是幻覺。”
祂拉長着聲調,輕聲的繼續,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直接在他腦子裡響起,“你早就知道了,何必自欺欺人?”
胡言亂語。
褚浩然自顧自的反駁着,卻沒注意,此時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下意識地後退,後背抵在冰冷的瓷磚上,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鏡中人。
這次不來拉我去死,又出什麼新的花招?
鏡中人當然看出來他的戒備,不過卻沒有那麼在乎,隻是向前傾身,手掌貼在鏡面上,仿佛想要穿透那層薄薄的屏障。
明明時時刻刻都能聽到禇浩然的心中所想,此時,卻像是裝的一無所知的模樣,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接受,那張臉正對着禇浩然,自顧自的開口。
“你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對嗎?”祂不理解的詢問着,聲音憂慮中,帶着深切的同情“每天戴着面具活着,假裝自己沒事,假裝自己能應付一切……”
褚浩然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鏡中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精準地剜進他心裡最脆弱的地方。
“你懂什麼。”
“我不懂啊。”祂笑着,施施然的回複,聲音甜得發膩,又帶着一絲殘忍的愉悅。那張空白的臉明明沒有五官,卻莫名讓人感到一種戲谑的注視。 “我不懂你明明那麼厭惡虛僞,卻還要學他們一樣給自己戴一張面具,又當又立,我的确不懂。”
禇浩然看着面前人堪稱惡劣的行徑,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話來回答。
他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隻感覺胸腔内有一股并不安分的氣體肆無忌憚的膨脹,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肺裡橫沖直撞,想要撕開他的肋骨沖出來。
再三壓抑還是無濟于事,他低着頭,閉了閉眼,在張開卻隻覺得做了個無用功。
隻看見鏡中的人影扭曲,那張空白的臉開始變化,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皮膚下蠕動。
這次是真的幻像。聽不見,說不出,就連剛才的恐怖,和此事相比,也就像毛毛雨一般輕松。
他眼睜睜,無力的看着,鏡面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的臉——全都是他。
微笑的他。
憤怒的他。
麻木的他。